“……希望今天的交流，能让大家对这群怀揣梦想的少年有更多了解。谢谢大家。”
主持人的开场白在带着回音的音响里落下最后一个音节。会议室的灯光白得有些刺眼，均匀地洒在七张年轻、经过修饰的脸上。台下七八个媒体人，或低头在手机上记录，或调整着摄像机的角度，或只是平静地望过来，目光里是职业性的审视，偶尔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“新人”的好奇或淡淡的不以为然。
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凝滞。不是紧张，更像是一种等待。等待第一个问题，等待第一次碰撞，等待这场被命名为“见面会”的、小型而标准的工业流程，正式启动。
第一个举手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生，胸前挂着某粉丝向资讯站的牌子。“大家好，我是‘偶像速递’的小鱼。首先恭喜时代少年团正式出道。想问一下，从几百名练习生中脱颖而出，成为‘台风计划’的首批成员，此刻心情如何？最大的感受是什么？”
标准开局。马伟能感觉到身边几不可察的、放松了半度的气息。他拿起话筒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，稳定地送到唇边。微笑的弧度是计算好的，眼神温和地扫过提问者，然后略微放远，照顾到整个“观众席”。
“谢谢。心情……其实很复杂。”他开口，声音透过音响传出，清亮，稳定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、属于新人的诚恳和激动，“有梦想成真的喜悦，有对未来的憧憬，但更多的是……”他稍作停顿，目光略微下垂，仿佛在认真组织语言，也给了队友们一个自然的衔接点，“是觉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。我们七个人，代表的不只是自己，还有‘台风计划’，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在努力追梦的练习生。我们会把这份压力，变成前进的动力。”
很标准。很安全。甚至可以说，很“官方”。但配合他此刻的神情和语气，不显得虚伪，反而有种符合他队长身份的稳重。
丁程鑫适时地接上话筒，他的声音比马伟更低沉一些，带着重庆口音特有的颗粒感：“最大的感受就是……不容易。但也很幸运。不容易是训练真的挺苦的，每天泡在练习室，有时候累到怀疑人生。”他笑了笑，这个笑容比马伟的更有温度，带着点大男孩的坦率，“幸运是，有他们六个在身边一起扛。还有公司的老师们，一直没放弃我们。”他侧头，看了一眼身边的队友，眼神交汇，自然流露的默契。
刘耀文拿到了话筒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、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兴奋和一丝紧张：“我、我就是觉得特别……酷！能站在这里，能被大家看到。我会继续拼命练，练到最好！”他的话简短，直白，甚至有点莽撞，但那股扑面而来的鲜活劲，冲淡了一些之前的“标准”感，让台下几个人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。
接下来是宋亚轩。他说话轻声细语，但拿起话筒时，眼神却意外地专注：“亚轩觉得……能唱歌给大家听，就是最开心的事。不管台下有一个人，还是一万个人。”他的话有些跳脱，但那份对歌唱本身的纯粹喜爱，像一缕清泉，流过略显程式化的对答。
张真源、严浩翔、贺峻霖依次发言，或沉稳，或简洁，或带点小机灵，都严格遵循了“积极、感恩、团结”的基调，没有出格，也没有亮点，像一套编排妥当的集体舞，每个人在自己的节拍上完成规定动作。
前几个问题波澜不惊。关于团队定位，关于未来目标，关于练习生趣事。回答都在框架内，偶有小火花，也迅速被更“正确”的表达覆盖。会议室里的气氛温和而平淡，像一杯温度适中的白开水。
直到那个坐在后排、一直没怎么说话、穿着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举起了手。他面前没有明显的媒体标识，只放着一个看起来挺专业的录音笔。
“我是‘娱乐观察’的记者，我姓赵。”男人的声音不高，但很清晰，带着一种平缓的、却让人不自觉凝神的质感，“看了你们之前的资料，也注意到前段时间网络上流传的一个……关于你们深夜加练的视频。”
来了。
马伟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毫米。他能感觉到身边丁程鑫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，贺峻霖的手指在桌面下轻轻蜷缩了一下。陈姐和王助理坐在侧后方，目光如电般射过来。
赵记者似乎没注意到这些细微的波动，继续用那种平缓的语调说：“视频里，你们的训练状态……非常投入，甚至可以说，有些超出常规的刻苦。结合今天这个场合，我想问的是，”他顿了顿，目光缓缓扫过七人，“这种‘刻苦’，是公司对‘台风计划’出道组的统一要求，是某种……‘表演’性质的刻苦，还是你们七个人自发、且持续的状态？换句话说，你们呈现给公众的‘努力’人设，和你们私下的真实训练状态，一致性有多高？”
问题像一把薄而锋利的手术刀，避开了表面的寒暄，直接切入皮肉之下。它绕开了“是否辛苦”这种表浅的同情，直指核心：真实性。甚至隐隐指向“人设”与“真实”的对立。
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。连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似乎都凝固了。台下其他几个媒体人也抬起了头，目光里多了点玩味和探究。陈姐脸上的笑容不变，但眼神已经锐利地钉在了马伟身上。
标准答案是什么？马伟的大脑飞速运转。王助理训练过的标准应答模板在脑海里闪现：“感谢关注……日常训练的一部分……享受过程……未来用舞台证明……”
但这些话，在此刻这个问题面前，显得如此苍白，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心虚的掩饰。
他抬起眼，迎上赵记者平静却带着穿透力的目光。那目光里没有恶意，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职业性的探究。马伟忽然意识到，这个人或许不是来找茬的，他只是……真的在观察，在提问。
就在他准备开口，说出那套标准答案的变体时，旁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。
是严浩翔。
他没有看马伟，也没有看陈姐的方向，只是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话筒。他的动作甚至有点随意，指尖在话筒柄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。
“赵记者您好。”严浩翔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，比平时说话时更低沉一些，语速不疾不徐，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、懒洋洋的调子，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，“您说‘表演性质的刻苦’……”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，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了一下，那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，“我觉得，在镜头对准的时候，没有人能完全‘真实’。就像现在，我们坐在这里，穿着统一的衣服，说着准备好的话，这本身也是一种‘表演’。”
台下有人轻微地挑了下眉。陈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严浩翔仿佛没看见，继续往下说，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，而是落在前方虚空的某一点，像是在对着空气陈述一个事实：“那个视频，是别人拍的，我们不知道。里面的样子，很狼狈，不好看，甚至有点……难看。”他用了赵记者问题里隐含的那个词，“但那就是我们某个晚上的状态。累到极致，不甘心，除了往死里练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的状态。没有镜头对着我们表演，我们也不需要表演给谁看，因为当时，我们认为没有人在看。”
他顿了顿，终于将目光转向赵记者，眼神平静，甚至有些坦然的淡漠：“所以，回答您的问题。那不是‘人设’，是我们真实的某一面。至于一致性……我们每天的训练量很大，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像视频里那样‘拼命’，那样人也废了。但那种‘不想停下来’、‘还能再撑一下’的心气儿，是一样的。今天坐在这里回答您的问题，和昨天在练习室流汗，都是我们正在做的事。可能看起来不一样，但出发点，大概都是……不想让自己后悔。”
说完，他放下了话筒。没有看任何人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段即兴的、不太符合标准的陈述。
会议室里一片寂静。
马伟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。他没想到严浩翔会这样回答。没有套话，没有辩解，甚至没有强调“努力”的正确性。他只是平静地，甚至带着点冷感地，承认了“表演”的存在，剥离了“努力”可能被附加的光环，只留下那个核心——那是他们真实的一部分，是他们在无人观看时也会做的事情。
这很冒险。可能被解读为叛逆，不配合，或者不够“积极”。
但很奇怪，马伟却觉得，这个回答，比任何标准答案都更有力量。因为它真实。真实地承认了处境，真实地呈现了矛盾，也真实地表达了内核。
赵记者看着严浩翔，看了几秒钟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然后，他点了点头，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。没有追问。
陈姐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。王助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，像是意外，又像是评估。
接下来的问题似乎都被刚才那段插曲“定了调”。再有媒体问到训练相关，回答虽然依旧在框架内，但少了些刻板的“感恩”和“口号”，多了点具体的细节和个人的感受。丁程鑫说起旧伤复发时队友的照顾，贺峻霖说起练舞练到抽筋的糗事，刘耀文说起第一次考核不及格躲起来哭……琐碎，真实，带着汗水和泪水的咸涩味，反而让台上七个“完美偶像”的模板，多了些活生生的棱角和温度。
见面会按流程走向尾声。互动游戏环节，七个人略显笨拙但诚意十足地完成了一些小任务，笑声多了起来，虽然还带着新人的青涩。最后的合照时间，快门声咔嚓作响，闪光灯偶尔亮起，刺痛视网膜。
一个小时的见面会，准时结束。
媒体人陆续离场，低声交谈着，听不清内容。李飞走过来，拍了拍马伟的肩膀，又看了一眼严浩翔，没说什么，只留下一句“表现还行”，便和工作人员离开了。
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七个，还有正在收拾设备的陈姐和王助理。
“严浩翔，”陈姐走过来，手里拿着文件夹，语气听不出喜怒，“你最后那个回答，谁教你的？”
严浩翔正在解衬衫最上面的扣子，闻言动作没停：“没人教。想到就说了。”
陈姐盯着他看了两秒，最终只是说：“下次，类似的问题，还是按照培训的框架来。个人发挥，风险太大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严浩翔应了一声，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敷衍。
王助理走过来，语气缓和了一些：“不过，效果……不算坏。至少，那个赵记者走的时候，脸色还不错。真实的质感，有时候比完美的假面，更打动人。”她看了一眼七人，“但分寸要把握好。今天算你们运气。”
回到练习室，换下那身束缚的衬衫西裤，重新穿上被汗水浸透又晾干、带着熟悉气味的旧T恤，七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，又仿佛被抽走了某种支撑，显得有些疲惫的空白。
“翔哥，”刘耀文凑到严浩翔身边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你刚那么说，不怕陈姐骂啊？”
严浩翔拧开一瓶水，喝了一口，没回答。
“怕什么，”贺峻霖倒在垫子上，有气无力地接口，“他说的是大实话。我们本来就是在‘表演’啊，表演‘偶像’。”
“但也不全是表演。”张真源坐到他旁边，递过去一瓶水，“我们流的汗，是真的。”
“真真假假，假假真真。”宋亚轩抱着膝盖，轻声哼着不知名的调子，忽然冒出一句，“亚轩觉得，能唱歌，就是真的。”
丁程鑫靠着镜子坐下，揉了揉后腰，看向马伟：“马队，你觉得今天……算过关吗？”
马伟正在系鞋带，闻言手指顿了顿。过关？标准是什么？公司的满意？媒体的好评？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，当严浩翔说出那段话的时候，当他看到台下那些审视的目光里，有一瞬间流露出除了例行公事之外的其他东西时，他感到一种奇异的……畅快。
尽管那畅快之后，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。
“不知道。”他系好鞋带，站起身，走到音响旁，“但课还得上，舞还得练。”
他按下播放键。激烈的音乐再次充斥空间。
镜子里的七个少年，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面对媒体时的标准微笑留下的肌肉记忆，眼神却已经重新沉淀下来，回到了那片他们更熟悉、也更残酷的疆域——日复一日的练习，和永无止境的自我较劲。
水面上的表演结束了。
水下的修行，从未停止。
而有些话语，一旦说出，就像投入水底的石头，激起的涟漪，或许会慢慢扩散到他们未曾预料的地方。
至少，在某个名为“娱乐观察”的专栏里，一篇关于新生代偶像工业与“真实感”的短评正在成形。其中一段这样写道：
“……在今日一场小型媒体见面会上，某新晋男团成员对‘努力人设’的回应令人印象深刻。他没有回避‘表演’属性，也未刻意煽情，而是平淡陈述了偶像工业中真实与表演的共生状态。这种超出标准答案的、近乎‘破格’的坦诚，或许正预示着这一代年轻偶像对自身处境的某种清醒认知。当光环与规训同时降临，这种清醒，或许比完美的笑容，更能承载长远的重量。”
当然，此刻的时代少年团，还无人知晓这篇短评的存在。
他们只是，在音乐声中，再一次将身体推向极限。
汗水砸落，如同无声的叩问，也如同沉默的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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