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「白头谋士」×「云中囚徒」
他以整个长安为笼,却不知困住的是她还是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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烛火将谢淮安的白衣染上暖色,那暖意却如同隔着一层薄冰,触及不到内里。
他一步步走下石阶,脚步在幽静中叩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,像某种更漏,丈量着这地下世界的时光。
他手中捻着一枝刚摘的白玉兰,花瓣凝着夜露,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冷泽,与他指尖的苍白几乎融为一体。
石阶漫长,两侧石壁沁着凉意,越往下,烛火暖色所能及的范围越小,最后浓缩成他周身的一圈光晕。
傅云舒在铜镜里,先听到那脚步声,然后才看见光晕自楼梯口漫下。
她没有回头,目光仍落在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子上,以及身后那片被烛火慢慢填满的虚空。
他走到梳妆台旁。镜中便多了一个身影,面容在烛火摇曳中明明灭灭,唯有那双眼,沉静如古井,却映着两簇跳动的火苗。
他俯身,靠近铜镜,于是镜中两人的影像几乎重叠,他的下颌虚虚抵着她的鬓角,呼吸间的微热,似乎能透过冰凉的铜面传来。
“云舒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今日春风过庭,我忽然想起一句诗——”
他的手指探来,并非直接触及她,而是先轻轻拂过她一缕未绾的散发,动作带着一种审慎的珍视。
然后,那枝带着凉露的白玉兰被簪入她乌黑的发间。
清冽的花香瞬间压过密室常年萦绕的、混合着陈墨与旧书的气息。
“‘云想衣裳花想容’。”他念完,尾音微微拖长,目光在镜中与她的视线交缠。
镜面并不十分平整,影像有些微扭曲,仿佛隔着一层晃荡的水波对视。
“但你比云更安静,”他的指尖终于落在她发梢,极轻地一掠,像是在感受某种存在的真实,“比花更冷。”
傅云舒的眼神,依旧平静无波。
那是一种浸润到骨子里的沉静,并非呆滞,而是将所有情绪都沉淀到了最深处的潭底。
铜镜映出她清冷如月的侧脸,玉兰斜倚鬓边,非但未添柔媚,反而衬得那眉眼间的疏离感愈发透彻,仿佛她与这世间,与眼前人,隔着一重永远无法消融的琉璃罩。
谢淮安看着这样的她,却低低笑了起来。
笑声在空旷的密室里荡开一丝几不可察的回音,带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意味。
他退开半步,不再看镜,而是直接凝视着她的背影,那目光如有实质,描摹着她挺直的脊背,纤长的颈项,以及那朵他亲手簪上的、格格不入的白玉兰。
“没关系,云舒。”他重复着,语气里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偏执,“云不说话的时候,才最像云。”
他不再言语,只是站在那里,像在欣赏一幅亲手装裱的名画,画中人静默,画外人亦静默。
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,爆开一点细微的光星。
忽然,他动了。
谢淮安一步上前,白衣擦过她僵直的肩侧,带起微弱的气流,随后稳稳坐在了她身后那张铺着柔软锦褥的石床上。
石床冰凉,锦褥却暖,一如他这人,矛盾得令人心悸。
他的指尖触上她脸颊时,傅云舒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
那手指带着他惯有的微凉,像初秋的霜,轻轻拂过她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愈发苍白的肌肤。
“明日我要入宫觐见。”他的声音低缓,像在说一件寻常家事,“顺道给你带些‘撷芳斋’新出的糕点。记得你小时候……似乎爱吃甜的。”
他提及的“小时候”,让傅云舒眼底瞬间结冰。
那不只是刺探,更是宣告——他对她的了解,远比她以为的更深、更早。
见她依旧如冰雕般毫无反应,谢淮安眼底那点伪装的温和,像被风吹散的薄雾,倏然褪去。
那只原本轻抚的手陡然滑下,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她的下巴。
力道不重,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感,轻易便将她的脸抬了起来,迫使她直面他。
距离太近了。
他鼻尖呼出的气息滚烫,尽数扑在她冰凉的脸上,带来一阵战栗般的痒。
烛光在他身后跳跃,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,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,眸底像有两簇幽暗的火在燃烧,灼得她心口发紧。
“云舒,”他嗓音压得更低,混合着一种压抑的痛楚与不耐,“能不能不要总用这副样子对着我?”
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下颌,那触感既似怜惜,又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质地。
“这长安城里,人人都戴着面具,说着虚与委蛇的话。”他逼近一分,气息交错,“只有在这里,在你面前,我才敢是谢淮安,也才是刘知。我才是……能永远陪着你,也永远不会再让你消失的那个人。”
“疯子!”
两个字,从傅云舒紧咬的牙关中迸出,冰冷刺骨。
她猛地一挣,动作牵动了脚踝上那副精铁镣铐。
铁链碰撞石砖,在死寂的密室里爆发出刺耳又绝望的锐响,“哗啦——”,久久回荡。
这声响却像取悦了他。
谢淮安眼底的阴郁骤然被一种奇异的光彩驱散,他唇边甚至漾开一抹笑意。
那不是温和的笑,而是混合着满足、痛楚和一丝疯狂的真切愉悦——他终于撬开了她沉默的硬壳,哪怕得到的只是一句咒骂。
“对,我是疯子。”他笑着承认,指腹却更加用力,在她下巴上留下淡淡的红痕,“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靠着仇恨和一点点妄念才能走到今天的疯子。”
他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,如同实质,一寸寸刮过她冰冷的眉眼、紧抿的唇线,仿佛要用视线亲手剥开她层层包裹的伪装。
“可云舒,我的好云舒……”他声音低下去,近乎耳语,却字字如刀,“淮安所做的一切,是为血海深仇。而你——”
他顿了顿,目光锐利如针,刺向她眼底竭力隐藏的波澜。
“你蜷在这方寸之间,忍着我这疯子的喜怒无常,忍着不见天日的漫漫光阴,你心里背负的东西,难道就比我轻么?你咬牙活下去的理由,难道就与‘复仇’二字无关么?”
他看透了她。
傅云舒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。
她不仅是傅擎苍的女儿,更是傅家最后的利刃。
铁链困住她的身,却困不住她日夜奔流的恨与筹谋。
谢淮安囚禁她的理由混沌不明,而她甘愿暂时受困于此的缘由,同样复杂难言——
这里有相对的安全,有接近仇人的路径,也有眼前这个看似最危险、却可能藏着最关键钥匙的男人。
“我们……本是同一种人。”
四目相对,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厮杀。
他眼底的火,她眼中的冰,在潮湿窒闷的密室里交锋。
锁链的冷硬触感贴着皮肤,他指尖的温度烙印在颌下,烛火将两人纠缠的影子投在石壁上,拉长,变形,宛如一头困兽与它的囚徒,在方寸之地抵死挣扎,又诡异地依存。
半晌,谢淮安缓缓松开了手。
那点疯魔的笑意如潮水褪去,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他替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,动作竟又恢复了一种诡异的轻柔。
“好好休息。”他起身,白衣拂动,走向石阶,声音飘来,落在最后的寂静里,“糕点……我会记得带桂花馅的。”
脚步声逐渐远去,密室的石门沉重合拢。
傅云舒僵硬地坐在原地,下巴被捏过的地方隐隐发热,脚踝镣铐冰冷刺骨。
她缓缓抬手,抚过鬓边那枝他簪上的白玉兰。
花瓣柔软,幽香淡淡。
她垂眸,看向石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,水面无波,却清晰地倒映出头顶石壁的纹路,也倒映出她自己冰冷的眼睛。
那里面的恨,未曾减少分毫。
但或许,悄然混入了一点别的东西——一种对于这个“疯子”,更为复杂难言的辨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