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晚家的茶壶还在炉上,水开了又熄了,热气渐渐弱下去,像她刚才鼓起的勇气。
陈默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腕,掌心滚烫,脉搏一下一下撞着她的皮肤。他没松手,也没再说话,只是看着她,眼神沉得像要把她吸进去。
她嘴唇动了点,想说“你先坐下”,可声音卡在喉咙里。她怕一开口,就会哭出来。
她不是没被人爱过。林砚的喜欢是温吞的、体面的,像秋天午后晒在沙发上的阳光,暖,但不烫人。他从不逼她,从不越界,连牵手都要等她点头三次。那样的感情安全得让她窒息。
可陈默不一样。
他像一场突然的暴雨,砸得她睁不开眼,却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撑伞站到她身边。他不说“我爱你”,但他记得她画速写时小指沾的颜色;他不提“我在乎”,却能在她发一张枯花照片后,默默爬上六楼换土浇水。
她不怕他爱她。
她怕的是——自己配不上这份太清楚的爱。
“你松手。”她终于低声道,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纸面。
他没动。
“陈默。”她抬眼,“你先松手。”
他这才缓缓松开,指尖从她腕上滑落,留下一道细微的热痕。
她立刻把手背到身后,藏进袖子里。
屋里静得能听见水壶冷却时金属收缩的“咔”声。窗外月光淡了,云又聚起来,风从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,吹得窗帘轻轻晃。
她转身去拿杯子,动作有点僵。柜子最上层,两个白瓷杯并排立着,一个边缘有道细小的裂纹——那是去年冬天她摔的,没舍得扔。她取下完好的那个,手指在杯沿摩挲了一下,又放回去,换了有裂纹的。
陈默看见了。
他没说话,但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下。
她接了半杯热水,递给他。自己没倒。
“你冷吗?”他问。
“还好。”她抱臂站着,背对着料理台。
“外套湿了,会感冒。”他说着,已经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,衬衫贴着肩膀的布料也洇了深色。他抬手解第二颗纽扣,动作自然,没有停顿。
她猛地别开脸。
“你不用在我这儿避嫌。”他声音平,“我换件干的。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她咬住后槽牙,“你随便。”
他拉开背包,翻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卫衣。换衣服时背过身去,只留给她一个肩胛骨分明的背影。换好后转回来,头发还在滴水,顺着颈侧滑进衣领。
她盯着地板。
“你家有吹风机吗?”他问。
“在洗手间。”她指了下走廊尽头的门,“你自己去。”
他点头,走过去。脚步声很轻,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。
门关上前,他回头看了她一眼:“你不锁门?”
她摇头:“我没锁的习惯。”
“以前锁。”他忽然说,“我送你回家那次,你反手就拧了。今天没锁,是因为我吗?”
她没答。
门关上了。
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,膝盖抵着胸口,手指插进发里,用力扯了下。不是疼,是想让自己清醒。
她听见吹风机的声音响起来,嗡嗡的,盖住了心跳。
她想起他刚才说的话——“我想住进来。不是做客。是扎根。”
她不是不明白这话的分量。
可她更明白,一旦答应,就再也没有退路了。她不能再用“再等等”、“还没准备好”当借口。她必须面对自己:那个总在关键时刻退缩的苏晚,那个害怕被看穿的苏晚,那个明明想要却不敢伸手的苏晚。
吹风机停了。
门打开。
他走出来,头发半干,乱翘着,比平时多了点人气。卫衣宽大,袖口遮了手,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锋利了。
他走到她面前,蹲下来,视线与她齐平。
“你低头干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我不想看你。”她嗓音哑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太清楚了。”她抬头,眼里有泪光,“你连我锁不锁门都记得。你把我活得像一本打开的书,而我……我连自己下一页写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他静静看着她。
然后伸手,拇指擦去她眼角刚冒出来的一滴泪。
“那你就别写。”他说。
“嗯?”
“你不用规划下一页。”他声音低,“我陪你一起写。写错了撕掉重来,写乱了画个框补上。我不看完美,我看你在不在。”
她喉咙发紧。
“可我可能会让你失望。”她终于说出一直憋着的话,“我不是你想象里的那种人。我会闹脾气,会半夜哭,会突然不想说话,会因为一句话反复琢磨三天。我画画时会把颜料甩得到处都是,煮面会糊锅,钥匙永远找不到。我……我不像你说的那么好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点头,“你左手小指第三节有块茧,是长期握笔压的。你喝咖啡必须加两勺糖,但从不说,怕人觉得你幼稚。你每次说‘随便’的时候,其实都有偏好。你讨厌下雨天,但那天没带伞,是因为把伞留给了一只躲雨的流浪猫。”
她猛地吸了口气。
“你还记得?”
“我记得你蹲在屋檐下,把伞往猫那边推了二十公分。自己淋湿了也不管。我说‘我送你’,你摇头,说‘它比我更需要’。”他顿了顿,“那天我就想,这人要是成了我的,我一定给她买一百把伞,让她想给谁就给谁。”
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。
他没擦,任她哭。
直到她抽噎着说:“你别说了……”
他才把她拉进怀里。
这一次她没躲。
头靠在他肩上,闻到他卫衣上淡淡的洗衣粉味,混着一点雨水的湿气。他的手臂很稳,环着她,像一道墙。
“你让我进门了。”他在她耳边说,“那就别再赶我走。我可以慢,可以等,可以不说,但我不走。”
她抱住他腰,手指抠进他后背的布料里。
“我不是赶你。”她哽咽,“我是怕……怕你哪天发现,原来我这么难搞,这么麻烦,这么不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。”
“那你现在发现了吗?”他问。
“什么?”
“我有没有走?”
她摇头。
“那就对了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我不是来考验你的。我是来和你过日子的。”
她抬起头,泪眼模糊地看着他。
他低头,额头轻轻抵住她的。
没有吻。
只有呼吸交错,温热的,带着一点颤抖。
“明天。”他说,“我带你去看房子。”
“哪个房子?”
“我设计的那个。”他闭了下眼,“客厅朝南,阳台朝东,早上七点有光。主卧那面空白的墙,我一直留着。不是等画,是等你。”
她心口一颤。
“你非得等我?”她问。
“非得。”他睁眼,目光认真,“除了你,我不让任何人往那墙上挂东西。”
她忽然笑了,脸上还挂着泪。
“你真是……”她摇头,“一点都不浪漫。”
“我做了七版户型图。”他淡淡道,“每一版都在改阳台大小。第一版太小,放不下画架。第三版太大,像仓库。最后一版,刚好够你摆三支画笔、两盆花、一个折叠小凳,还能留出走路的空。你说我浪不浪漫?”
她愣住。
“你为我想了这么多?”
“我想的不是房子。”他看着她,“我想的是你站在那里的样子。穿什么衣服,几点晒太阳,会不会把颜料蹭到墙上。我想的是,以后每天早上醒来,第一眼看见的是你,而不是图纸。”
她眼眶又热了。
“你别说了……”她把脸埋回去。
他抱着她,没再说话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窗外雨彻底停了。楼下的积水反射着路灯,像撒了一地碎金。
她慢慢平静下来,从他怀里退出,擦了擦脸。
“我去给你泡杯茶。”她说。
“我来。”他站起来,顺手把她也拉起来。
“你会泡茶?”
“我泡过一次。”他走向橱柜,“你家绿茶在左边第二格,茶叶罐上贴了张便签,写‘三克,八十五度水,一分半’。我背过。”
她怔在原地。
他动作熟练地烧水、温杯、投茶、注水。茶叶舒展,清香慢慢弥漫开来。
他倒了两杯,递给她一杯。
她接过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。
两人同时一顿。
他没收回手,就那样悬在空中,距离她指尖不到一厘米。
她没动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直到楼下传来电梯“叮”的一声。
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门口。
脚步声上来,停在隔壁。
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。
是林砚。
她呼吸一紧。
陈默却没动,端着茶杯,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。
门开了。
林砚站在过道里,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风衣,手里拎着个纸袋,像是刚从便利店回来。他看见屋里亮着灯,愣了下,目光穿过半开的门,落在他们身上。
陈默穿着陌生的卫衣,头发湿乱,苏晚眼睛红肿,两人之间茶香袅袅,气氛安静得不像话。
他站在那里,没说话。
几秒后,他轻轻把门关上,脚步声重新响起,这次是下楼。
屋里恢复寂静。
苏晚低头看着茶杯,热气模糊了视线。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陈默忽然问。
“什么怎么办?”
“他。”他声音平静,“你还要继续拖着吗?”
她手指一紧。
“我没有拖。”她低声说,“我只是……还没找到合适的方式告诉他。”
“不合适的方式是让他撞见我们相拥在雨里,合适的呢?”他放下茶杯,“等他亲眼看见我睡在你床上?还是等他来恭喜我们结婚?”
她猛地抬头:“你非要这样说话?”
“我只想知道。”他直视她,“你选谁?”
“我已经选了你。”她声音发抖,“可这不代表我能立刻把他从生活里抹掉。他是我发小,我们一起长大,他父母待我像女儿。我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切断所有联系。”
“我不需要你切断。”陈默走近一步,“但我需要你划清界限。不是对别人,是对你自己。你不能一边接受我的靠近,一边还留着他的退路。这不是对他公平,是对你自己残忍。”
她眼眶红了。
“你觉得我是在贪心?”她问。
“我觉得你是在逃避。”他声音低,“你怕伤他,怕被骂无情,怕别人说你变了。可你忘了,你也有权利过自己的人生。你也有资格,只为一个人心动。”
她咬住下唇。
“如果我说……我已经删了他的联系方式呢?”她终于开口。
他眼神动了动。
“什么时候?”
“就在你走之后。”她低头,“我把他从所有社交软件好友里删了。电话号码拉黑。朋友圈三天可见,他看不到我发的任何动态。我甚至……退了他公司年会的邀请函。”
他静静看着她。
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“因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‘选择’。”她苦笑,“也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,用这种方式假装自己已经决定了。”
“你删了,就是决定了。”他伸手,轻轻抚过她发丝,“剩下的,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她靠进他怀里。
“我怕他恨我。”她喃喃道。
“他不会。”陈默下巴抵着她头顶,“他要是真在乎你,就不会用‘体面’绑住你。他要是爱你,就该希望你幸福,哪怕那个人不是他。”
她闭上眼。
“你说得容易。”
“不容易我也做。”他收紧手臂,“从明天开始,我每天来接你。我陪你见客户,陪你布展,陪你见你妈。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苏晚有主了。不是暧昧,不是可能,是确定。”
她抬头:“你不怕我反悔?”
“怕。”他点头,“但我更怕你哪天回头,发现我一直没等你。”
她笑了,眼里闪着泪光。
“你真是个疯子。”
“嗯。”他低头,鼻尖蹭过她额头,“为你疯的。”
她伸手抱住他腰,把脸埋进他胸口。
“明天。”她轻声说,“你带我去看看那套房子。”
“好。”
“我想看看那面墙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还有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如果你真要住进来,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不准半夜偷偷修我坏掉的台灯。”她仰头看他,“也不准在我睡着时帮我盖毯子。更不准……把我喝剩的咖啡倒掉再换一杯新的。”
他沉默两秒。
“我尽量。”他嘴角微扬。
“陈默。”
“嗯?”
“你能不能……以后别做这些事了?”
他低头看她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不想靠你的细节活着。”她声音轻,“我想靠你的存在活着。我想醒来第一眼看见你,想吵架时你顶回来,想生病时你骂我笨。我想和你吵,和你闹,和你一起犯错。我不想再当那个被小心翼翼捧着的人了。”
他胸口起伏了一下。
然后,他笑了。
真正地笑了。
眼角的细纹舒展开,像冰河解冻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我不再偷偷做事了。我要光明正大地和你一起生活。”
她也笑了。
茶凉了。
窗外天边泛起一丝灰白。
新的一天快来了。
陈默牵着她的手走到窗边,轻轻推开。
风拂进来,带着雨后清冽的气息。
楼下积水未干,映着晨光,像一面破碎又重生的镜子。
“走吗?”他问。
“去哪儿?”
“看房子。”他握紧她的手,“然后,回家。”
她点头。
拿起包,关灯,锁门。
两人并肩走向电梯。
金属门缓缓合拢,映出他们依偎的身影。
电梯往下走,钢索轻响,灯光在头顶一闪一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