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突然下起来的。
苏晚站在美术馆后巷的屋檐下,手里抱着刚取回来的画具。纸箱边缘已经被雨水打湿,她下意识地把箱子往怀里收了收,肩膀却还是被斜飘进来的雨点沾湿了一片。风从巷口灌进来,带着初秋的凉意,吹得她裸露的小腿微微发紧。
她没带伞。
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,是林砚的消息:「你还在?我让司机绕过去接你。」
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,指尖悬在屏幕上方,迟迟没有回复。
身后玻璃门被人推开,脚步声很轻,但节奏稳定,像是踩着某种她熟悉的节拍走过来的。她没回头,可呼吸已经不自觉地放慢了。
陈默把伞撑开,站到她旁边。
“走吗?”他问。
她点点头,把箱子抱得更紧了些。
两人并肩走入雨中。伞不大,他把柄往她那边偏了点,右肩很快就被淋湿了。她瞥了一眼,想说点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这种事他总是做得自然,不说,也不提醒,好像替别人挡雨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。
“展览布展明天结束。”他忽然开口,“你那幅《未命名·九》挂得偏高了。”
她侧头看他:“你觉得不合适?”
“不是不合适。”他顿了顿,“是你画的时候,应该是坐着看的。现在站着仰头看,情绪会被拉长——像等一个不会来的人。”
她脚步顿了一下。
这话不该由他说出来。那是她深夜独坐阳台时,一杯冷掉的茶,一支燃尽的烟,和一幅没人见过的草图。她只在日记本里潦草地写过一句:“想画一张,让人看完会停下来喘口气的画。”
可他记得。
甚至记得她画画时的习惯。
她喉咙有点干,声音低下去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你右手小指沾了钴蓝。”他说,“连续三天。我看见你在咖啡馆画速写,低头的样子,和画里那个背影一样。”
她没再说话。
雨声在伞顶敲出细密的节奏。街灯昏黄,照出他们脚下水洼里晃动的影子,一前一后,靠得很近,却又始终没有重叠。
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灯时,她才开口:“林砚要来接我。”
陈默没应声。
绿灯亮起,车流缓缓移动。他站在原地,伞依旧朝她倾斜。
“所以呢?”他问。
“没什么。”她低头看着湿透的鞋尖,“我只是……不想欠谁人情。”
“他不是欠不欠的问题。”陈默声音平得像丈量过的线,“他是那种,哪怕你不说,也会把你所有退路都堵死的人。”
她猛地抬头:“你了解他多少,就敢这么说?”
“够多。”他看着她,“我知道他去年生日给你寄了巴黎圣母院的明信片——那地方你们一起去过。我也知道你回了他一条语音,三十七秒,删了重录七次。最后发出去的,只有‘谢谢,风景真好’。”
她手指一颤,纸箱差点滑落。
他接住了。
动作干脆,没有犹豫。
“你还查我?”她声音发紧。
“我没有查。”他把箱子递还给她,掌心擦过她指尖,那一瞬的温度让她心跳漏了一拍,“我是看你发的朋友圈。那天你戴了条深灰围巾,站在桥边。背景虚了,可你眼睛红的。你从不在镜头前哭。除非,有人让你觉得安全,又让你难过。”
她咬住下唇。
“陈默,你能不能别这么清楚?”
“不能。”他说,“我喜欢你,就得记住你每一个不想让人看见的瞬间。”
雨小了些。
巷子尽头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,灯光亮得刺眼。她想逃进去,却被他轻轻拉住手腕。
力道不大,但她没挣。
“你每次说‘没什么’的时候,都是有事。”他看着她,“你说‘谢谢’的时候,是在划清界限。你笑得最温柔的时候,其实是想躲开。这些我都懂。我不说,是因为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想被彻底看穿。”
她眼眶热了。
“可你不能一边让我靠近,一边又往后退。”他声音低下来,“上周五晚上十一点,你给我发了一张照片——阳台上那盆枯了的茉莉。配文是‘它死了’。你知道我回你之前,在楼下站了多久吗?”
她摇头,其实知道。
“我打了二十分钟电话确认花还能不能救,然后买了新的土和喷壶,爬上六楼,敲你家门。你没开。我把你门口那盆花换了,土整平,水浇透,连枯叶都一片片捡走了。第二天你发朋友圈,说‘奇迹发生’。可你不知道是谁带来的奇迹。”
她喉咙发堵。
“我不是要你感激。”他松开手,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,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愿不愿意,让我成为那个可以不必说谢谢的人。”
她张了张嘴,雨声吞没了她的声音。
手机又震了一下。
这次是林砚的来电。
她盯着屏幕,手指悬在接听键上,像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。
陈默转身走进雨里,没打伞。
她猛地抓住他胳膊:“你干什么!”
他停下,背对着她。
“我在等。”他说,“等你说留下,或者等你说走。”
她呼吸一滞。
“你每次都这样!”她声音发抖,“逼我做选择!可我不是机器,不是你设计的建筑,拆了重建就能更合理!我怕选错,怕选了之后你发现我不是你要的,怕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!我……我宁愿慢慢来,至少还能留点念想!”
他慢慢转过身。
脸上全是雨水,眼神却烧着。
“苏晚。”他叫她名字,像第一次那样认真,“我不是要你立刻嫁给我。我要你承认,你也怕失去我,和我怕失去你一样。”
她眼泪终于掉下来。
“我怕。”她哽咽,“我每天都怕。怕你哪天觉得我太麻烦,怕你遇到更合适的,怕我自己不够勇敢……可我也怕,如果你今天走了,我就再也找不回刚才那个愿意为我换花的人。”
他一步上前,将她拉进怀里。
伞掉在地上,滚进水洼。
他抱得很紧,紧到她能听见他心跳比雨声还重。他的外套湿透了,贴在她背上,冷得让她打了个战,可胸口却是烫的。
“我不走。”他在她耳边说,“你可以犹豫,可以反悔,可以一天改八次主意。但我不会走。你想拖五年,我就等五年。你想一辈子只牵着手散步,我也陪你。但你得让我在你身边。”
她埋在他肩上,哭得全身发软。
“我是不是特别难搞?”她抽泣着问。
“嗯。”他点头,手抚着她湿透的发,“可你是我的难题。”
远处传来车喇叭声。
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,车窗降下,露出林砚的脸。
他看着他们相拥在雨中的样子,眼神静了两秒,然后轻轻关上车窗,车子调头离开。
谁都没说话。
直到雨彻底小成毛毛细雨,他才松开她,从地上捡起伞,重新撑开。
“回家吧。”他说。
她点头,伸手去拿自己的箱子。
他抢先提了起来。
“你画具太重。”他说,“我送你上楼。”
“你衣服全湿了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他笑了笑,眼角有细小的纹,“反正我家就在隔壁小区,跑两步就到了。”
她愣住:“你搬过来了?”
“三个月前。”他淡淡地说,“离你三公里,走路二十七分钟,骑车十二分钟。我试过很多次。”
她怔在原地。
原来那些“偶然”相遇——楼下咖啡馆的同一排座位、超市里同时伸手拿最后一盒牛奶、电梯里他总刚好出现——都不是巧合。
是他一步步,把自己走成了她生活里的必然。
她忽然笑了,眼里还含着泪。
“陈默。”
“嗯?”
“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我一直在等的,不是一个给我留退路的人,而是一个……把退路都堵死的人?”
他看着她,眼神终于松动,像冰面裂开一道暖流。
“那我现在,能堵了吗?”
她没回答,只是伸手,轻轻握住他拎着伞的那只手。
雨停了。
云层裂开一道缝,月光漏下来,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也照进她一直不敢打开的那扇门里。
楼道灯亮着,老旧的声控灯,响了一声,又一声。
他们一步一步走上楼,脚步声重叠在一起,像一首终于合拍的曲子。
钥匙插进锁孔时,她回头看他:“你要不要……进来喝杯热茶?”
他站在门外,湿发贴在额前,眼睛黑得像夜。
“我可以进来。”他说,“但你要答应我,下次想见我的时候,不用等我‘恰好’路过。”
她点头,推开门。
屋里很暗,她摸索着开灯,手还在抖。
他站在玄关,没有立刻进来。
“苏晚。”
“嗯?”
“明天布展结束,我想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“去哪儿?”
“我设计的第一个私人住宅项目。”他说,“客厅朝南,采光很好。阳台够大,能放下你所有的画架和花盆。主卧的墙,我留了一整面空白,说是要挂一幅画——但一直没定名字。”
她心跳加快。
“那幅画……叫什么?”
他走近一步,低头看着她,呼吸轻得像羽毛扫过耳畔。
“还没命名。”他说,“但作者是你。”
她仰头看他,嘴唇微微发抖。
他没有吻她。
只是抬起手,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最后一滴雨水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古董。
然后他说:“我想用一辈子,等你给它起名。”
她终于伸手抱住他。
这一次,没有犹豫。
楼道的灯不知何时熄了。
屋里依旧很暗,只有窗外微弱的光映进来,照见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,和一颗终于不再逃的心。
茶壶在炉上低低地哼着。
水还没开,屋里便有了雾气,爬上了窗沿。苏晚背对着门,手指抠着水龙头边缘,指节泛白。她盯着洗手池里那圈水渍,像盯着一个解不开的结。
陈默站在玄关没动,湿外套搭在臂弯,水珠顺着袖口往下滴,在地板上积出一小片暗痕。他不说话,也不催,只是看着她后颈那一小块露在外头的皮肤,被穿堂风掀起的发丝扫着,轻轻颤了一下。
“你家这扇窗。”他忽然开口,“以前朝北。”
她肩膀一僵。
“去年冬天修外墙,物业统一换了朝向。你说采光太差,搬了画架去客厅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每天路过,都记得。”
她转过身,手里攥着抹布,声音哑:“你连这个都记?”
“我记得你嫌暖气不够,总裹着毯子画画。记得你把咖啡泼在速写本上,气得把杯子扔进水槽。记得你有次半夜发朋友圈,一张糊成一团的线条,配文是‘全毁了’——其实那张画,后来拿了青年展的提名。”
她眼底一热,立刻低头拧抹布,水溅到手背上,凉得刺骨。
“你这么清楚别人的事,累不累?”她嗓音发紧,“有没有哪天,闭上眼睛,就什么也不想了?”
他一步步走近,脚步声压在木地板上,轻而沉。
“闭上眼睛的时候,想得更多。”他在她面前站定,距离近到她能闻到他衣料上混着雨水的皂味,“你想躲,我就多走几步。你想藏,我就等久一点。可你现在明明开门了,为什么还背着我?”
她没答。
炉火“啪”地响了一声,水开了。白汽猛地顶起壶盖,尖啸划破寂静。
她伸手去关火,却被他先一步握住手腕。力道不大,却稳,像一道无法挣脱的锚。
“苏晚。”他叫她,声音低得几乎贴着耳膜,“你让我进来喝茶。可你从进门到现在,没看我一眼。”
她呼吸乱了。
“我看你干什么?”她笑了一声,短促,涩,“看你湿成这样?看你自己淋雨还装没事人?还是看你明明可以走掉,偏要站在这儿,逼我承认——我舍不得你走?”
他不闪不避:“对。我要你承认。”
“你凭什么?”
“凭我知道你今早七点二十三分起床,煮了半碗面没吃完。凭你把手机放在画架右边第三格,从来不动。凭你每次焦虑的时候,会无意识摸左手腕表带,哪怕你根本没戴表。”他拇指擦过她脉搏,“凭你刚才在楼下,明明可以松手,却抓得我更紧。”
她眼眶红透。
“你懂什么……”她声音碎在喉咙里,“林砚是体面人,会给我留台阶。你是那种,连台阶都拆了,非要我跳下去的人。”
“因为他给的是退路。”他逼近一步,气息覆上来,“我要的是你往前走,哪怕摔了,我也接着。”
她仰头看他,泪光在眼底打转,却不肯落。
“你知不知道,我昨晚梦见你走了。”她声音轻得像自语,“一句话没说,行李箱轮子滚过走廊,声音特别清楚。我追出去,电梯门关了。我蹲在门口哭,醒来枕头全是湿的。”
他胸口猛地一缩。
“梦不是真的。”他嗓音哑了。
“可我怕它成真。”她终于落下泪,“我怕你哪天觉得够了,怕你发现我不是你想象里的样子,怕你回头看看,原来自己付出太多,不值。”
他抬手,掌心贴住她侧脸,从指尖到整条手臂都在抖。
“我告诉你什么叫不值。”他盯着她眼睛,“三年前你在咖啡馆睡着了,头靠在玻璃上,速写本掉在地上。我捡起来,翻到最后一页,画的是个男人背影,站桥上,伞斜着。我没问是谁。但我从那天起,开始学画画。第一张成品送你生日,你说‘挺像’。其实不像。那是我。我一直想让你看见我站你身后的样子。”
她怔住,泪流满面。
“你不用还。”他声音低下去,“我不求你立刻相信我。但今晚你让我进门了,那就别再把我推出去。我想住进来。不是做客。是扎根。”
她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