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1月17日下午两点四十分，北京西郊，国家图书馆。
秋日的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幕墙，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斜长的光影。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、油墨和地板蜡混合的气息，间或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、极轻的脚步声，以及远处饮水机偶尔的“咕咚”声。这是独属于图书馆的、庄严的寂静。
林月坐在三楼中文图书区靠窗的老位置。她面前摊着两本书：《梅兰芳舞台艺术》翻开在“贵妃醉酒身段谱”那一页，旁边是厚如砖头的《京剧唱腔谱例集成》，书页间夹满了彩色便签。笔记本上，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心得：“卧鱼下腰时气息需沉于丹田，眼神随指尖走弧线，忌僵硬……”
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，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白的脖颈。阳光恰好照在她的左半边脸上，能看清皮肤上细小的绒毛，和因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。她的右手握着铅笔，不时在纸上勾画，左手则无意识地在桌面空处比划着兰花指——那是“衔杯”的动作。
已经坐了三个小时。脖颈有些发酸，她抬起头活动，目光掠过斜对面的阅读区，然后停住了。
一个男生坐在那里。
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，深蓝色牛仔裤，白色板鞋。面前摊着一本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，郑雪来译），旁边是几册用黑色文件夹装订的剧本，封面上手写着“《雷雨》第四幕”字样。他看得很专注，眉头微蹙，薄唇抿成一条线。最吸引林月的是他的手——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此刻正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像是在打某种固定的节拍，又像是在模拟台词的气口。
林月觉得他有些眼熟。不是在学校里见过的那种眼熟，而是在更大众的场合。她微微歪头，在记忆里搜索。哦，想起来了。暑假时，小她三岁的表妹来北京玩，天天抱着平板电脑追剧，有一部叫《我的！体育老师》，里面那个阳光又有点痞气的高中生“路宽”，似乎就是眼前这张脸。表妹当时还捧着平板给她看，叽叽喳喳：“姐你看，这个小胡哥帅吧？他叫胡先煦，听说也考了艺术院校……”
她收回目光，重新落在自己的笔记上。演员。中戏的吧。没什么特别的。她对自己说，继续研究杨贵妃“醉”态的身段控制要点——“醉步需飘而不浮，眼媚而神不散”。
三点二十分，男生突然抬起头，目光在略显空旷的阅览区扫了一圈，然后与正好再次抬头的林月视线相撞。
他显然也微愣了一下，随即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、试探性的微笑，指了指自己放在桌角的手机——屏幕是黑的。他压低声音，用气声问：“同学，请问现在几点了？我手机没电了。”
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清朗，带着点少年人未褪尽的清透，又有种经过训练的、易于听清的圆润感。
林月瞥了眼自己手机屏幕：“三点二十。”
“谢谢。”他点点头，视线自然地落在她面前的书上，带着些许好奇，“京剧表演？你是……戏曲学院的？”
他的观察力让林月有些意外。她点头：“嗯，京剧表演专业大一。”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，她也反问，“你是中戏的吧？”
男生笑了，嘴角上扬，露出两颗不算特别明显的虎牙，让那张本来有些棱角的脸显得柔和许多：“这么明显？”
“你看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，”林月用笔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，声音也压得很低，“而且，你的手指一直在敲节拍，像是在默戏或者找台词的节奏。只有表演系的会这样。”
男生眼睛微微睁大，那里面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浓厚的兴趣。“观察力真强。”他身体微微前倾，也学着用气声说话，像是分享一个秘密，“我叫胡先煦，中戏表演系，也是大一。”
“林月。戏曲学院，京剧表演。”她简短地回答，心跳莫名快了一拍。真的是他。那个电视上的“路宽”，现在就活生生地坐在对面，穿着普通的卫衣，会因为手机没电而向陌生人问时间。
简单的自我介绍后，短暂的沉默降临。胡先煦似乎还想说什么，但看了眼周围安静阅读的人，又忍住了，只是对她笑了笑，重新低下头看自己的书。林月也收回目光，但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几秒，才重新开始移动。
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，林月发现自己很难完全集中精神了。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斜对面。她看见他时而蹙眉深思，时而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，时而用手指揉捏眉心，时而无声地翕动嘴唇，显然是在默诵台词。有两次，他似乎遇到了难解的表演问题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，盯着天花板，手指又开始在桌面敲击那个固定的节奏——哒，哒哒，哒。
四点三十五分，林月合上书本，开始整理东西。她把笔记本、铅笔、便签本一一收进米白色的帆布书包，然后将那本厚重的《京剧唱腔谱例集成》和《梅兰芳舞台艺术》抱在怀里，起身走向借阅处。
几乎在她起身的同时，胡先煦也合上了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，将他那些用黑色文件夹装订的剧本摞好，跟着站了起来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借阅处。还书时，图书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阿姨，动作慢条斯理。胡先煦安静地等在林月身后半步远的位置。
还完书，林月走向自助借书机，准备借阅之前查询好的另一本《中国戏曲表演艺术论》。她刷了卡，机器屏幕亮起，显示借阅成功。就在她取出书时，旁边另一台机器的提示音也响了。她下意识瞥了一眼，屏幕上显示的借阅信息是：《中国戏曲表演艺术论》，借阅人：胡**。
胡先煦拿着那本一模一样的书，也愣了一下，随即笑起来，晃了晃手中的书：“好巧。”
“你也对戏曲理论感兴趣？”林月问，这次她没再用气声。借阅区靠近出口，人稍多，稍微正常音量说话并不突兀。
“嗯，这学期有门《中国戏剧史》的必修课，老师建议我们除了话剧、影视，也应该多了解戏曲、曲艺这些传统表演形式。”胡先煦回答得很认真，一边随着人流向出口走去，“而且我自己也觉得，戏曲的表演体系很有意思。比如它的程式化、虚拟性，虽然和影视剧追求的自然主义看起来不同，但内核都是‘假戏真做’，让观众相信。戏曲演员用一根马鞭代表骑马，用几个圆场代表千里跋涉，这种高度提炼、写意的表现方式，其实对训练演员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很有帮助。”
这番话超出了林月的预期。她接触过不少圈外人，要么对戏曲一无所知，要么停留在“国粹”、“咿咿呀呀听不懂”的层面，能像他这样不仅了解，还能有自己思考的，少之又少。尤其是“假戏真做”四个字，精准地点破了表演艺术共通的核心。
“你看得很透。”她由衷地说，对他笑了笑。
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大门。深秋傍晚的风立刻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，林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，把脸往柔软的围巾里埋了埋。她的围巾是烟灰色的，很衬她白皙的皮肤。
“你回戏曲学院？我送你到地铁站吧。”胡先煦很自然地说，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，肩膀微微耸起，似乎也有点冷。
“不用麻烦，我认识路。”林月客气地推辞。
“不麻烦，顺路。”他已经迈开了步子，方向正是地铁四号线国家图书馆站，“而且天快黑了，你一个人走也不安全。”
林月不再坚持，跟上了他的脚步。从国图到地铁站大约七八分钟路程，中间要穿过一片小广场和一段林荫道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时而交叠，时而分开。
“你们平时课业重吗？”胡先煦找了个话题。
“很重。早上五点半晨功，晚上还有晚自习。唱念做打，手眼身法步，一样都不能落下。”林月回答，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，但更多的是习惯，“有时候一个卧鱼下腰，或者一个圆场，一练就是几百遍，直到肌肉形成记忆。你们呢？”
“我们也差不多。晨功是台词和形体，白天是表演、声乐、理论课，晚上自己找地方磨小品、对词。”胡先煦说，带着一种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的感慨，“最崩溃的是交表演作业，对着镜子一遍遍练，表情夸张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。老师还说不够‘真’。”
林月轻笑出声：“我们老师也总说‘不够’。眼神不够‘活’，身段不够‘圆’，唱腔不够‘润’……永远在追求那个更好的‘一点点’。”
“看来无论哪个剧种，当学生都不容易。”胡先煦也笑了，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变成一小团白雾。
“不过，”林月接着说，语气认真起来，“有时候在练功房，一遍遍重复某个动作，精疲力尽的时候，突然有那么一瞬间，感觉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，它自己会动，会表达。那种感觉……很奇妙。”
胡先煦转头看了她一眼。夕阳的余晖给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，她说话时眼睛微微发亮，那是一种谈到真正热爱之事时才会有的光彩。
“我懂。”他轻声说，“拍戏的时候也是。一开始总是想着镜头、走位、台词，但偶尔，只是偶尔，会完全忘记自己在演戏，仿佛真的成了那个人。那种时刻，虽然很少，但就是支撑你继续下去的理由。”
林月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，没想到他能如此精准地理解那种微妙的感觉。一种奇妙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。
地铁站入口到了，明亮的灯光和喧杂的人流涌出。两人停下脚步。
“那个……”胡先煦摸了摸鼻子，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他演过的那个高中生“路宽”，带着点青涩的局促，“能加个微信吗？以后如果有关戏曲的问题，可以请教你。当然，如果你对影视表演有什么好奇，我……知无不言。”
林月看着他清澈的、带着诚恳期待的眼睛，点了点头：“好。”
扫码，添加好友。胡先煦的微信头像是一片宁静的海边落日，天空和海面都是温暖的橙红色。昵称就是简单的“胡先煦”。林月的头像则是一个抽象的戏曲旦角脸谱剪影，黑白两色，昵称是“林月”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胡先煦说。
“你也是。谢谢送我。”林月挥了挥手，转身汇入地铁站下行的人流。
胡先煦站在入口处，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扶梯尽头，才转身离开。他没有立刻回学校，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。初冬的晚风带着寒意，但他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暖意。他点开那个崭新的微信对话框，头像是黑白脸谱剪影的女孩。他想了想，打字：“今天聊得很开心，期待下次在国图‘偶遇’。”
点击发送。
几乎在他消息发出的同时，手机震动了一下，林月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：“你的剧本忘在座位上了，《雷雨》第四幕，周冲的台词标得很细。在我这儿，下次带给你。”
胡先煦一愣，摸了摸自己空了的双手，哑然失笑。他光顾着和她说话，竟然把吃饭的家伙忘在了图书馆。他回复：“啊！真的忘了！太谢谢了！下次请你喝奶茶赔罪！”
对方很快回复：“好啊。[笑脸]”
胡先煦看着那个简单的笑脸表情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。他收起手机，双手插回口袋，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快起来。远处，中戏的教学楼在暮色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，而他的心情，也像被那些灯光点亮了一小片。
另一边，地铁车厢里，林月靠在门边的位置，手里握着手机。屏幕上还停留在和胡先煦的聊天界面。她看着那句“期待下次在国图‘偶遇’”，又看了看自己发出去的那条关于剧本的消息，嘴角微微弯起。
原来，他也注意到了她。不仅注意到了，还记得她看的是什么书。
列车在隧道中疾驰，窗玻璃映出她带着浅浅笑意的脸。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图书馆，他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那个节奏。哒，哒哒，哒。现在仔细回想，那似乎是《雷雨》中周冲某段独白的节奏？
她点开他的朋友圈。内容不多，大多是天空、云朵、书本、排练厅角落的照片，偶尔有一两张工作侧拍，配文也很简单，比如“加油”、“努力”之类的。最新一条是三天前，一张中戏校园里银杏叶落满地的照片，配文：“秋天，适合沉淀。”
看起来，和普通的大学生没什么不同。除了，他是个已经演过几部戏，小有名气的演员。
林月退出朋友圈，打开自己的笔记，翻到今天下午记录的地方。在“贵妃醉酒身段要领”的旁边，她无意识地用铅笔写了两个小字：“节奏”。
她看着那两个字，想了想，又轻轻涂掉了。列车到站，她随着人流走出车厢，脚步平稳，但心里某个角落，仿佛被那阵深秋的晚风吹动，泛起了一圈细微的、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涟漪。
风起于青萍之末。有些相遇看似偶然，却早已在命运的长河里埋下了草蛇灰线。2018年深秋国家图书馆的那个下午，对胡先煦和林月而言，不过是各自忙碌学业中一个平常的插曲。但很久以后，当他们回想起这一切的开始，都会不约而同地指向那个阳光很好、书页很香、对方看起来有点特别的下午。
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，在那一刻，产生了微小的、决定性的偏折。而关于未来的漫长故事，就此悄然开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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