脉冲声在潜水器外壳上共振，庄小侠能感觉到那振动从脚底直冲头顶，仿佛整个“深海漫步者”号成了某种巨大乐器的共鸣箱。多重节奏交织，形成复杂的对位旋律，既不像语言，也不像音乐，而是某种更古老、更陌生的东西——深海自身的低语，经过百万年演化，凝结成的声波化石。
“它们在……交流？”施真漫的声音颤抖，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悬停，似乎不敢触碰任何按键，生怕打破这诡异的平衡。
庄小侠没有回答。他的目光锁定在下方那些逐渐亮起的蓝绿色光点上。随着每一个脉冲，就有新的光点苏醒，如同黑夜中依次点亮的街灯，沿着那些巨大结构的轮廓蔓延。光线勾勒出的形状超越了他对建筑学的理解：扭曲的螺旋塔楼，由无数六边形构成的穹顶，倾斜的平面以不可能的角度相交，仿佛遵循着非欧几里得几何法则。
“深渊探勘者-7”躺在这些巨构建筑之间，如同一粒被遗忘在神殿地板上的尘埃。潜水器外壳完整，但表面覆盖着一层珍珠母般的光泽，在蓝绿光芒的映照下泛着彩虹色的晕彩。
“先处理任务目标。”庄小侠强迫自己开口，声音在脉冲声中显得微弱，“尝试连接黑匣子信号。”
施真漫点头，开始操作。她的专业素养暂时压倒了恐惧，手指在控制界面上稳定滑动。“启动自动信标扫描……发现信号，频率37.5千赫，是标准应急信标。但信号强度异常高，像是被什么放大了。”
屏幕上出现“深渊探勘者-7”的轮廓图，旁边闪烁着红色信标标志。“距离两百米，中间有……障碍物。”她放大视图，显示出一座低矮但宽大的结构，形状像是平放的圆锥体，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，每个孔洞边缘都在发光。
“绕过去。”庄小侠操纵潜水器缓慢转向，推进器喷出微弱的水流。潜水器在巨大建筑的阴影中穿行，如同飞蛾在石林间飞行。探照灯光扫过那些结构表面，显示出复杂的纹理：不是光滑的金属或石材，而是一种有机与无机混合的质感，像是珊瑚、贝壳和某种黑色玻璃的融合体。
“庄教授，看这里。”施真漫指向左舷观测窗。
在灯光边缘，一座特别庞大的结构逐渐显现。与周围那些几何形态不同，这座建筑呈现流畅的曲线，像是某种深海软体动物的壳，但规模放大了千万倍。它的表面覆盖着不断变化的荧光图案，蓝、绿、紫的色彩在缓慢脉动，如同有生命在呼吸。
“生命迹象扫描有读数吗？”庄小侠问。
“微弱但确实存在。不是大型生物，更像是……微生物级别的热信号和电磁活动，遍布所有结构表面。”施真漫调整扫描仪，“但这些结构的材质本身就在发光，像是生物荧光和某种内部光源的结合。我从未见过这种光谱特征。”
潜水器绕过那座发光建筑，前方就是“深渊探勘者-7”。美军深潜器静静地躺在沉积物上，周围一圈异常干净，仿佛被仔细清理过。它的观测窗漆黑一片，内部的灯光没有亮起。
“外部视觉检查：无明显损伤。机械臂完好，采样篮空着，舱门紧闭。”施真漫报告，“尝试建立数据连接……连接失败。黑匣子信标是独立的应急系统，主系统似乎已关闭或损坏。”
“能机械抓取吗？”
“可以，但需要靠近到十米内。那结构——”她指向横亘在前的圆锥体建筑，“——正好挡在航线上。要么从上方飞越，要么从侧面狭窄通道穿过。”
庄小侠评估选项。从上方飞越会暴露在开阔水域，而侧面通道宽度仅比“深海漫步者”号宽出几米，任何水流扰动都可能导致碰撞。
“走通道。慢速推进，全传感器开启。”
潜水器缓缓滑入两座建筑之间的狭窄缝隙。探照灯光在两侧墙壁上移动，照亮了更多细节：那些蜂窝状孔洞内部并非空心，而是充满了某种凝胶状物质，微微搏动着，像是半透明的心脏。随着潜水器靠近，搏动频率加快，孔洞中透出的光线也随之增强。
“它们在对我们做出反应。”施真漫低语，声音中混杂着恐惧与敬畏。
“记录所有数据。”庄小侠努力保持声音平稳，尽管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。潜水器现在完全进入通道，两侧墙壁近在咫尺，探照灯光无法照到顶端，只能看到向上延伸的黑暗。那些孔洞中的凝胶物质开始伸出细小的触须状突起，缓慢地朝潜水器的方向生长。
“生物运动检测！那些物质是活的！”施真漫调出热成像，显示墙壁上布满了的热点，像是一幅动态的星图。“它们正在朝我们聚集。”
庄小侠推进操纵杆，潜水器加速，但仍然保持平稳。前方，通道出口已经可见，蓝绿光芒从另一端透入。然而就在此时，整个潜水器剧烈震动。
“什么情况？”
“不明水流！从上方来的向下湍流！”施真漫查看传感器读数，脸色煞白，“流速每秒三米，还在增强！我们被吸住了！”
潜水器开始不受控制地下降，尽管压载系统显示正常。庄小侠加大推进器功率，但无济于事。外部摄像机显示，通道顶部的黑暗中，一个漩涡正在形成，海水被吸入其中，带动潜水器向墙壁撞去。
“左侧碰撞警告！”
庄小侠猛拉操纵杆，潜水器勉强避开与墙壁的撞击，但右侧推进器刮到了突出物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警报响起，但更糟糕的是，那些凝胶状触须似乎被惊动了，开始更快地生长，朝潜水器伸展。
“那些东西在释放某种物质！”施真漫指着水质传感器读数，“水化学成分变化，pH值下降，导电率激增。是酸！弱有机酸！”
潜水器外壳传来嘶嘶声，虽然钛合金能抵抗腐蚀，但长时间暴露仍可能导致损伤。庄小侠看了一眼深度计：10234米。他们离海底只有不到五十米，但被困在这该死的地狱通道里。
“庄教授，上方漩涡中心在移动！它在……在追我们！”
摄像机画面显示，那个漩涡确实在沿着通道顶部移动，始终保持在他们正上方。漩涡中心黑暗无比，连探照灯光都无法穿透，仿佛那不是水流，而是空间的撕裂。
“它不是自然现象。”庄小侠突然明白了。那些脉冲，那些光芒，这些结构，以及这个漩涡——它们是一个系统，一个有机整体。“它们在测试我们。或者……引导我们。”
“引导我们去哪里？地狱吗？”施真漫试图保持冷静，但声音已经发紧。
通道出口越来越近，但漩涡下降得更快，几乎贴到了潜水器顶部。压力传感器显示外部压力异常波动，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接近。
然后，就在潜水器即将冲出通道的瞬间，漩涡中心突然射下一道光柱。
不是探照灯的白色冷光，也不是结构的蓝绿荧光，而是一种温暖的、金色的光，与他们在海神海沟看到的光束一模一样。光柱笼罩了潜水器，所有仪器瞬间失灵，显示屏一片雪花，灯光闪烁不定。
“全系统故障！”施真漫大喊，疯狂敲击重启按钮，但毫无反应。
然而，潜水器本身没有失控。它平稳地漂浮在光柱中，被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量托着，缓缓穿过通道出口，进入一个广阔空间。
当灯光重新稳定，显示屏恢复正常时，庄小侠倒吸一口冷气。
他们悬浮在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中，直径至少五百米。空间的墙壁由无数六边形晶体构成，每块晶体内部都闪烁着流动的光，像是被封存的星河。在球体底部，一座建筑巍然耸立——不是之前看到的任何几何形状，而是一个完美的、缓慢旋转的二十面体，每个面都在显示不同的图像：星图、深海景观、复杂的数学公式、从未见过的生物形态……
而在二十面体前，漂浮着十几个人形轮廓。
不，不是漂浮。他们站立在一个无形的平面上，仿佛站在透明的地板上。这些人穿着不同的服装：深海潜水服、老式探险家装备，甚至有一套看起来像是苏联时期的压力服。所有人都面朝二十面体，一动不动。
“深渊探勘者-7的乘员……”施真漫的声音哽咽，“还有其他人。天啊，那是……那是1973年失踪的‘深渊探索者’号全体船员。我见过照片。”
庄小侠的目光扫过那些人影。有些人看起来保存完好，像是刚刚进入这个空间；另一些则似乎经历了漫长岁月，装备风化，面容模糊。但他们都站立着，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“生命迹象？”他问，声音干涩。
“微弱……但存在。非常微弱的生物电活动，几乎像植物人状态。”施真漫调出扫描结果，“他们活着，但新陈代谢几乎停止。这怎么可能？”
二十面体的一面对准了他们。晶体表面流动的图像变化，显示出地球的轮廓，然后是太阳系，接着是银河系的一个旋臂，最后定格在一个复杂的螺旋符号上——与施真海潜水器内发现的符号相同。
脉冲声再次响起，但这一次，它直接在舱内响起，仿佛声音不是通过水或金属传导，而是直接在他们的大脑中生成。与此同时，二十面体表面浮现出一串符号，不是任何人类文字，而是一种由光点构成的立体结构，在三维空间中旋转、变化。
“它在尝试交流。”庄小侠说，几乎被这景象的壮丽所震慑。
“但我们怎么回应？我们不懂它的语言。”
庄小侠看着控制面板，目光落在声纳控制台上。“也许我们不需要懂语言。只需要展示我们是什么。”
他调整声纳设置，从主动脉冲模式切换到调制发射，然后开始输入一系列数字：质数序列，斐波那契数列，圆周率的前一百位数字。简单的数学，宇宙通用的语言。
声纳发出规律的脉冲，在球形空间内回荡。二十面体表面的光芒随之波动，那些光点重新排列，形成新的图案：一个圆，内部有一个点。
然后，第二个图案出现：同样的圆，但内部有两个点。
接着是三个点，四个点……
“它在数数。”施真漫低声说。
图案变化加快，点数增加到几十，几百，然后不再是一个个点，而是用某种符号表示数字。当数字达到一万左右时，图案突然变成一条直线，上面标记着递增的刻度。
“时间轴。”庄小侠说。
二十面体开始沿时间轴显示图像：地球早期海洋，第一个单细胞生命，寒武纪大爆发，鱼类登陆，恐龙时代，哺乳动物崛起，原始人类，文明诞生，工业革命，深海探险……
图像越来越快，最后停在他们现在的时代。然后，时间轴向前延伸，显示出一系列可能的未来分支：一个分支中，人类进入星际时代；另一个分支，地球环境崩溃；第三个分支，某种全球性灾难；第四个分支……一片空白。
不，不是空白。仔细看，那空白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，是那些深海结构，但规模更大，遍布整个星球表面。而在这些结构中间，微小的、改造过的人类身影在活动。
“它在展示可能性。”庄小侠说，“我们的未来。”
二十面体的光芒突然集中，射向漂浮人影中的一个。那个人动了。
僵硬地，缓慢地，那个穿着老式深海服的人转过身，面对潜水器。面罩下的脸苍老但不朽，眼睛紧闭。然后，眼睛睁开了。
没有瞳孔，没有虹膜，只有一片深海般的黑暗，点缀着细小的光点，如同遥远的星辰。
“欢迎，后来者。”一个声音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，不是通过耳朵，而是思维的直接注入。声音古老、温和，带着无尽的疲惫。“你们来得正是时候，在循环结束之前。”
“你是谁？”庄小侠问出声，但他意识到不必开口，思想本身就会被接收。
“我们是守望者。我们是记忆。我们是上一个循环的遗民。”那个“人”回答，嘴唇没有动，声音直接从意识中浮现。“当陆地将要沉没，我们选择潜入深海，将文明封存于时间之外，等待重生之机。”
“什么循环？什么重生？”
“文明的循环。生长、繁荣、衰败、遗忘，然后重生。你们的文明是第三十七次循环。每一次，知识被保存，种子被播下，等待合适的时机再次生长。”二十面体上显示出一系列文明图像：金字塔不是埃及人建造的，而是更古老的种族；巨石阵是天文观测站，但观测的不是太阳月亮，而是地心深处的脉动；复活节岛石像不是面向海洋，而是面向海底的某个点……
“你们的文明即将进入选择点。”那个声音继续，“繁荣，或衰败。扩展，或内卷。仰望星空，或深入深渊。你们选择了后者，所以你们在这里。”
“我们不知道有什么选择，”庄小侠说，“我们只是探索者，科学家。”
“所有探索者都是选择的前兆。当深海被唤醒，选择已经开始。”二十面体显示出全球地图，那些脉冲信号的位置全部亮起，形成完美的网格。“沉睡的哨站正在苏醒。最后的倒计时已经开始。当所有哨站共鸣，门将打开，知识将归还，考验将开始。”
“什么考验？”
“是否准备好接受上一个循环的全部遗产。是否能在不自我毁灭的情况下，掌握改变世界本质的力量。”那个人影——如果还能称为人——抬起手，指向二十面体。图像变化，显示出令人震撼的景象：整个海底升起，海水被排开，巨大的结构突破海面，改变大陆架，重塑海岸线……
“你们的文明发现了我们，这触发了唤醒协议。现在，你们有最后的选择：离开，永远忘记所见；或留下，成为桥梁，引领你们的人民面对即将到来的的变化。”
潜水器内一片死寂。庄小侠看着施真漫，她脸色苍白，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漂浮的人影，特别是其中一个较新的身影——那一定是“深渊探勘者-7”的乘员。
“那些留下的人，”她终于开口，声音颤抖，“他们怎么样了？”
“他们在学习，在适应，在准备。他们的身体在改变，意识在扩展。他们将成为使者，帮助你们的人民理解即将发生的一切。”那个声音温和地说，“但改变不可逆转。一旦留下，就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。这是代价。”
“你们是什么？”庄小侠问出最根本的问题，“是人类吗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？”
长时间的沉默。然后，二十面体显示出最后的图像：一种生物，既像人类，又像深海生物，皮肤半透明，内部有光在流动，眼睛是纯粹的黑暗，四肢有蹼，能在水压下一万米自由活动。
“我们曾经是陆地文明，就像你们。当我们的世界即将结束，我们选择适应深海，改变自身，保存文明的火种。我们成为了两者之间：既非完全人类，亦非完全海洋生物。我们是桥梁，是过渡，是可能性的证明。”
图像变化，显示那些沉睡的结构内部：巨大的图书馆，储存着知识的水晶；生物实验室，培育着适应新环境的生命形态；能源中心，从地热和化学合成中获取动力……
“我们等待了八千年，等待陆地文明再次发展到能够发现我们，但又不会立即用我们的技术自我毁灭的阶段。你们现在正处于这个临界点。所以哨站苏醒了，倒计时开始了。”
“倒计时什么时候结束？”庄小侠问。
“当所有哨站共鸣，当全球网络完全激活。根据当前速度，还有七十三天四小时十二分。”那个声音精确地回答，“之后，门将打开。如果你们的文明选择接受，知识将传递，改变将开始。如果拒绝，我们将继续沉睡，等待下一个循环。”
“如果我们攻击你们呢？”庄小侠问，虽然他知道这问题很蠢，但必须问。
二十面体显示出人类军舰向深海发射导弹，但在半途就被无形的力场偏转。深海升起巨大的结构，引发海啸，淹没沿海城市。然后画面消失。
“我们不想冲突。但我们会自卫。选择在于你们。”
施真漫突然开口：“我哥哥，施真海，他在这里吗？”
一个较新的人影转过身。面罩下，是一张亚洲男性的脸，平静，眼睛闭着。然后，眼睛睁开了，同样是星辰般的黑暗。
“小漫。”那个声音直接在施真漫脑海中响起，温柔，熟悉，却又陌生。“你长大了。”
施真漫的呼吸卡在喉咙里，眼泪无声滑落。她想说话，但发不出声音。
“我选择了留下。”她哥哥的声音说，“我选择成为桥梁，为了有一天能向你，向所有人解释。不要害怕即将到来的变化。这是进化，不是终结。”
“但妈妈……她一直在等你回家……”
“我已经回家了。在这里，在深海，在记忆与可能的交汇处。告诉她，我找到了真理，而且真理是美丽的。”人影伸出手，似乎想触摸什么，但隔着潜水器的外壳和百米水体。“现在，你们必须选择。留下，或离开。但选择要快，因为其他人也来了。”
二十面体显示出海面图像：两艘船正在接近，一艘是“信天翁”号，另一艘是陌生的军舰，舰体上有着某个大国的标志。
“你们的同伴，和那些想夺取力量的人。他们听到了哨站的呼唤，但听不到其中的意义。他们只看到武器，看不到礼物。”
潜水器突然震动，系统警报响起。
“庄教授，收到‘信天翁’号紧急通讯！”施真漫抹去眼泪，恢复专业素养，“他们检测到不明声纳脉冲，怀疑我们遇到麻烦。美方军舰要求我们立即上浮，否则将‘采取必要措施’。”
“告诉他们我们安全，正在执行任务。”庄小侠说，目光没有离开那些漂浮的人影。
“他们不会相信的。而且……”她调出外部传感器，“上方有物体在快速下潜。小型潜水器，可能是军方遥控设备。估计十五分钟后到达我们的位置。”
选择时刻到了。
庄小侠看着那个星辰眼睛的“人”，看着那些漂浮了不知多久的探索者，看着那蕴含无尽知识的二十面体。留下，成为超越人类的存在，但失去一切熟悉的生活。离开，回到人类世界，但可能引发冲突，甚至战争。
施真漫看着他，等待他的决定。
深海在低语，在等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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