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野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时,第三次数到了第七根霉斑。
出租屋的漏雨比房东催租的电话更准时,昨夜那场夹着冰碴的暴雨,在墙皮上洇出幅歪歪扭扭的山河图。他摸出枕头下皱巴巴的缴费单,红色印章像道新鲜伤口——这个月房租要涨三百,刚好是他兼职三天的酬劳。
“吱呀。”
老旧的木窗突然自己推开,穿堂风卷着片枯黄的银杏叶砸在他脸上。林野揉着眼睛坐起来,手指触到叶面上凹凸的纹路时猛地一顿——那不是叶脉,是串细密如蚁的金色文字,正随着他的呼吸明灭。
窗外的景象让他喉咙发紧。
本该爬满青苔的晾衣绳上,几个外卖箱正悬空打转,穿蓝色工装的小哥踩着空气奔跑,鞋底激起的气流吹得楼下的月季簌簌发抖。更诡异的是,那些人脸上都带着种近乎麻木的虔诚,仿佛脚踩大地才是离经叛道。
“又看呆了?”
王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竹篮里的豆腐还冒着热气。这个在巷口卖了三十年豆腐的老太太,总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,就像此刻她递来的豆浆,温度刚好能烫暖冻僵的手指。
林野攥紧那片银杏叶,金属般的凉意顺着指缝钻进去。他知道不能问,就像不能问为什么每次王婆经过,那些漂浮的外卖箱都会落回地面,也不能问为什么只有他能看见晾衣绳上缠绕的、常人看不见的灰雾。
“今天有庙会,”王婆用围裙擦着手,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,“去烧柱香吧,听说新来的观主很灵。”
林野望着她转身时飘动的衣角,那灰雾般的东西正从她发间渗出,在阳光下碎成星点。他从枕头下翻出个磨得发亮的铜铃,铃身刻着繁复的花纹,是他记事起就挂在脖子上的物件。此刻铃心的撞针正自己跳动,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嗡鸣。
房租催缴短信再次亮起,房东刻薄的头像旁边,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红点,像滴凝固的血。林野抓起外套出门,银杏叶被他夹在身份证里,金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巷口的石板路湿漉漉的,几个孩子蹲在墙角拍卡片,其中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抬头,冲他露出个缺了门牙的笑:“哥哥,你的铃铛在哭哦。”
林野的脚步顿住了。这是本月第三个对他说这话的孩子,前两个已经跟着父母搬离了这条老巷。
王婆的豆腐摊前围了不少人,林野看见她给每个人找零时,都会悄悄在对方掌心画个十字。那手势不像祈福,倒像在封印什么。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接过豆腐时,袖口滑落,手腕上赫然有圈青黑色的印记,形状和林野铜铃上的花纹一模一样。
“后生,来块豆腐?”王婆的声音带着笑意,可眼神却像淬了冰。
林野摇摇头,快步走向巷尾。铜铃的嗡鸣越来越急,撞针几乎要震碎铃身。他拐过墙角时,看见那穿西装的男人正站在阴影里打电话,声音压得极低:“……那小子的铃快醒了,要不要提前动手?”
风突然变向,卷来股铁锈味。林野摸出铜铃,发现铃身的花纹正在变红,像有血从里面渗出来。他猛地回头,西装男人已经不见了,只有片银杏叶缓缓飘落,落在刚才男人站过的地方,叶面上的金纹,正和他身份证里那片慢慢重合。
庙会的锣鼓声从街那头传来,混着小贩的吆喝和香烛的味道。林野攥着发烫的铜铃挤进人群,突然被个算命先生拉住。那人戴着副磨花的墨镜,指尖触到他手腕时,像被烫到般缩回:“你这命……是漏出来的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天机漏了道缝,”算命先生的声音发颤,墨镜滑到鼻尖,露出双浑浊的眼,“观主说……要找个带铃的人补回去。”
林野猛地后退,撞翻了旁边的糖画摊。融化的糖浆在地上摊开,像幅扭曲的人脸。他看见自己的影子里,多出个模糊的轮廓,正随着他的动作抬手,指尖指向不远处的三清观。
观前的香炉里插满了香,烟气缭绕中,个穿道袍的年轻男人正站在台阶上,手里拿着支沾了朱砂的毛笔。那人抬起头,隔着攒动的人头对林野笑了笑,然后在虚空里写下个字。
林野看清那是个“封”字时,铜铃突然炸开刺耳的响声。周围的喧嚣瞬间消失,所有人都定在原地,脸上凝固着诡异的平静。只有那个年轻观主还在动,一步一步走下台阶,道袍的下摆扫过地面,留下串燃烧的火星。
“终于找到你了,”观主的声音像冰锥,“林家的最后一个守铃人。”
林野摸到口袋里的身份证,那片银杏叶不知何时已经穿透塑料,金纹在他掌心烙出灼热的印记。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里,混进了另一个频率——和铜铃的嗡鸣,和观主走来的脚步声,完美重合。
不远处的豆腐摊前,王婆慢慢直起身,竹篮里的豆腐不知何时变成了把闪着寒光的短刀。她望着林野的方向,嘴角勾起抹与年龄不符的诡异笑容。
“跑。”
有个声音突然在林野脑海里炸开,不是他的,却带着种熟悉的暖意。他猛地转身,撞开定住的人群狂奔,铜铃的响声震得他耳膜生疼。身后传来观主的冷笑,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,像是有人踩碎了满地的糖浆人脸。
他跑过庙会的戏台,看见台上的花旦保持着甩水袖的姿势,眼角的胭脂顺着脸颊往下流,在下巴处凝结成滴暗红色的珠。林野不敢回头,直到冲进条死胡同才刹住脚。
墙头上突然落下片银杏叶,正好飘在他脚边。
林野低头,看见叶面上的金纹组成了行字:
——铃铛响三声,阴阳换界时。
第一声铃响,从他胸口传来。
胡同口的阴影里,缓缓走出个穿蓝色工装的外卖小哥,脸上带着和王婆如出一辙的笑容。他手里没有外卖箱,只有根缠绕着灰雾的晾衣绳,正慢慢向林野伸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