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白璧其罪
云海之上,天枢宗演武台。
汉白玉砌就的八十一级台阶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。陆沉站在第三十七级上,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高台上那面“承天载道”的匾额,也能看清台下三千外门弟子眼中混杂着敬畏与麻木的神情。
今日是宗门十年一度的大比终试。
“……故修道者,当顺天应命,持正守心。”高台上,戒律堂首座玄岳真人的声音透过扩音阵法回荡在山谷间,每一个字都沉得像要坠地生根,“今日终试,非仅为较技,更在验心。心正,则道通。”
陆沉垂下眼,手在袖中触到那枚留影石。温润的玉石表面已被体温焐热,内里封存的光影却冰凉刺骨——那是三个月前,他在北邙山散修遗冢亲眼所见的一切:大师兄林啸如何破开禁制,如何取走冢中那卷《太乙遁形诀》,又如何将赶来阻止的守冢散修击成重伤,最后以移魂秘法篡改了对方记忆。
证据确凿,不容辩驳。
“下一组,林啸对周远。”执事弟子唱名声起。
林啸一身月白道袍,袖口绣着天枢宗嫡传才有的金色云纹,步履从容地踏上擂台。他朝四周略一拱手,姿态温雅如昔。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——二十五岁筑基圆满,三十岁前有望结丹,宗主亲传,待人宽和,林啸几乎是所有外门弟子心中完美的“天道宠儿”。
只有陆沉知道,那袭月白道袍下藏着怎样一副面孔。
比试开始得快,结束得也快。林啸的对手周远是个炼气九层的外门执事,交手不过三合,便被一道柔和的灵力送出擂台,落地时毫发无伤,甚至还朝林啸感激地行了一礼。
“承让。”林啸微笑,转身欲下台。
“且慢。”
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过演武台四周尚未散去的灵力余波。陆沉一步步走上擂台,玄青色的外门弟子服在风中微微鼓荡。
满场寂静。
高台上,宗主玄明真人缓缓睁开半阖的眼。戒律堂首座玄岳皱了皱眉,执法长老玄真则直接沉下了脸。
“陆沉,”玄岳真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“此非你登场之时。”
“弟子有要事禀告。”陆沉拱手,目光却直直看向林啸,“此事关乎宗门清誉,关乎天道正义,不敢不报。”
林啸转过身,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雅的笑:“陆师弟有何指教?”
“指教不敢。”陆沉从袖中取出留影石,“只是想请师兄解释一下,三个月前北邙山散修遗冢中,《太乙遁形诀》究竟是如何‘自行飞入’师兄囊中的?那位守冢的散修齐道友,又为何会‘自行失足跌落山崖’,以至神魂受损,记忆错乱?”
林啸的笑容僵了一瞬。
只一瞬,便恢复了从容:“师弟在说什么?为兄听不懂。”
“那便请诸位师长、诸位同门一同看看。”陆沉将灵力注入留影石。
光影腾起,在演武台上空铺开一幅清晰的画卷:夜色中的北邙山,古冢禁制被一道金色剑气破开,月白道袍的身影掠入其中……画面流转,那道身影取出玉简,守冢散修赶来质问,交手,散修被击飞,最后是林啸掐诀施术,将一缕幽光打入对方额头的特写——正是天枢宗秘传《移魂定魄篇》中的篡忆之术。
全场哗然。
“这是诬陷!”林啸终于变了脸色,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厉色,“定是有人以幻术伪造——”
“留影石乃戒律堂配发,每枚皆有独特灵纹,无法伪造。”陆沉打断他,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,“此乃《太乙遁形诀》拓本,其上残留的灵力波动,与林师兄昨日在藏经阁查阅功法时留下的波动完全吻合。戒律堂执事可当场验看。”
他转向高台,一字一顿:“弟子陆沉,状告内门真传林啸:一、窃取散修遗宝,违背《修真界遗冢公约》;二、重伤守冢修士,触犯宗门‘不得无故伤及无辜’之律;三、篡改他人记忆,犯《神魂禁忌十三条》之第六条。人证、物证俱在,请宗门依律裁决!”
风卷过演武台,卷起细小的尘埃。
三千弟子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高台上,几位长老神色各异。玄岳真人面沉如水,玄真长老眼中闪过怒意,而宗主玄明——那位须发皆白、已闭关二十载刚刚出关的老者,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两人,眼神深得像古井。
良久,玄明真人缓缓开口:“林啸,陆沉所言,可是事实?”
林啸扑通跪地,额头触地:“弟子冤枉!定是有人栽赃陷害!师尊明鉴,弟子这三个月一直在后山闭关参悟《天罡正法》,怎会去北邙山——”
“你的《天罡正法》参悟到第几层了?”玄明真人忽然问。
林啸一愣:“第……第三层圆满。”
“施展一遍。”
林啸不敢违逆,起身掐诀。天罡灵力腾起,在他周身化作三十六道金色符纹——正是《天罡正法》第三层“符镇乾坤”的圆满之象。
然而陆沉忽然向前一步,伸手指向其中一道符纹:“这道‘离火纹’,灵力流转为何比标准图谱快了半分?”
众人凝神看去,果然见那道符纹光芒微颤,流转节奏与周围格格不入。
“《天罡正法》第三层要义在于‘符纹同频,气机共震’。”陆沉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解功法,“若有一道符纹快慢失调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修炼者近期修习过属性相冲的火行遁术,体内灵力尚未完全调和。而《太乙遁形诀》,恰是上古火行遁法。”
林啸的脸色彻底白了。
高台上,玄明真人闭上眼,轻轻叹了口气。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宗主将秉公处置时,玄岳真人忽然起身,朝玄明真人深深一揖:“宗主,此事尚有诸多疑点。即便林啸真有不当之举,也不宜在宗门大比之日、三千弟子面前公开处置。宗门外尚有七派观礼使者在,若此事传扬出去,恐损我天枢宗清誉,动摇弟子道心。”
玄真长老也沉声道:“不错。且陆沉私自调查真传弟子,录影存证,此风若长,日后弟子间互相猜忌窥探,宗门法度何在?”
陆沉猛然抬头。
他看着高台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权衡与考量,忽然想起藏经阁底层那卷《非命札记》上的话——“天行有常,然常者,非定数也。”
原来所谓常道,不过是人心权衡后的定数。
“所以,”陆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飘,“即便证据确凿,即便律条明晰,只要可能‘损及宗门清誉’,便可视而不见?”
“放肆!”玄岳真人厉喝,“宗门法度,岂容你一个外门弟子置喙!”
玄明真人终于睁开眼。他的目光掠过林啸,掠过陆沉,最后落在演武台下方那三千双眼睛上。那些眼睛里,有震惊,有不解,有愤怒,也有深藏的麻木。
“林啸行为失当,罚后山面壁三年,期间停发一切修炼资源。”老人的声音苍老而疲惫,“陆沉……”
他顿了顿。
“陆沉私查同门,于大典之上公然发难,扰乱秩序,亦有过错。暂押黑狱,待大比结束后,由戒律堂依‘天命审判阵’裁决。”
话音落下,两道锁链自虚空中浮现,缠上陆沉手腕。冰冷的触感渗入骨髓,锁链上密密麻麻的禁制符文亮起,瞬间封住了他全身灵力。
陆沉没有挣扎。
他只是看着高台上那些身影,看着林啸眼中一闪而过的侥幸,看着长老们如释重负的神情,最后望向玄明真人。
“宗主,”他轻声问,“若今日被窃的是我宗秘传,伤的是我宗弟子,宗门可会如此处置?”
玄明真人避开了他的目光。
“带下去。”
两名戒律堂弟子上前,一左一右架住陆沉。转身下台时,陆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——演武台在晨光中泛着圣洁的白,那面“承天载道”的匾额高悬在上,每一个字都端庄肃穆,无懈可击。
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璧。
只是无人看见,或者说无人愿意看见,那玉璧深处,早已生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。
裂痕里,有光要透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