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高带来的“春日之用”四字,如同冬日里一道冰冷刺骨的符咒,贴在隐庐的门楣上,也压在林微的心头。锦衾华贵,老参珍稀,但这赏赐的温度,远不及炭盆里跳动的火焰真实。林微清晰地感受到,自己这枚“棋子”,已经被那只隐藏在玄色袍袖后的手,稳稳地捏在了指间,只待棋盘变化,便要落下。
冬日的隐庐,日子被拉得格外漫长。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时常飘落的细雪,屋内是炭火、药香和几乎凝固的寂静。林微的身体在持续不断的珍稀药材滋补和强制静养下,终于迈过了一个微妙的门槛——他可以不再需要仆役时刻搀扶,能自己扶着墙壁或案几,在室内缓慢行走一小会儿了。手指也不再总是冰凉无力,偶尔能握紧片刻,感受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、属于生命的力量。
夏无且对他的恢复速度似乎既欣慰又警惕。诊脉时,老人会反复确认他是否有头晕、心悸,是否夜间有多梦惊悸。“虚不受补,亢则为害。”夏无且一次调整药方时,特意将一味老参换成了更平和的党参,并告诫道,“你如今如同久旱之地,初逢细雨,需润物无声,若骤降甘霖,恐反伤根系。心神尤需安宁,万不可有躁进之念。”
“躁进之念”,这四个字意味深长。林微知道,夏无且不仅是在说病情,也是在提醒他认清自己的处境。任何试图主动做些什么的念头,都可能被视为“躁进”,引来不必要的猜忌。
他愈发沉默,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,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雪景,或是闭目养神。案几上的简牍,他偶尔会翻动,但目光涣散,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。他像一件被妥善存放的古董,不染尘埃,亦无生气。
然而,平静的水面下,暗流从未停止涌动。
首先是仆役的变化。那名年长仆役,在一次清扫炭灰时,背对着房门,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快速说了一句:“…昌文君府上…近日…有客…频繁出入…似有议论…” 随即,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继续着手里的活计。昌文君?那个在殿中激烈反对他、质疑他的宗室重臣?他的府上在议论什么?是关于郑国渠的后续,还是…关于他林微?
没过两日,夏无且带来了一包新配的安神香料,在为他更换枕边香囊时,老人似是无意地低声说道:“大王近日批阅奏牍至深夜,颇费心神。李长史亦常留宿宫中值房。将作少府所呈新渠图,似有多处争议…蒙恬将军近日奏请,欲调部分北地边军参与渠工护卫及土方…”
零碎的信息,拼凑出朝堂上并不轻松的图景。秦王勤政,李斯权重但压力巨大,新渠规划仍有分歧,蒙恬想借工程调动边军(或许也有加强对工程控制之意)。这一切,都与他这个引发最初风波的“病弱不更”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。
更让林微感到不安的,是一种被窥视感的加剧。这种窥视,不再仅仅是来自屋内仆役和夏无且的观察。有时,他在院中缓慢行走时,会隐约感到墙头似乎有目光扫过,但那感觉转瞬即逝,回头望去,只有覆盖着薄雪的墙脊和空旷的天空。夜里,风声偶尔会带来极轻微的、不属于自然声响的窸窣,像是有人在高墙外极小心地移动。甚至有一次,他半夜因口渴醒来,恍惚间似乎看到窗外不远处的黑暗中,有影子极快地掠过。
是宫中的暗哨?是赵高派来的人?还是昌文君或其他势力在探查?他无从分辨,但能确定的是,这隐庐的围墙,并不能真正隔绝外界的目光。他如同被放置在一个透明的琉璃罩中,看似安全,实则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放大、被解读。
这种无处不在的窥视,比病痛更消耗心神。林微不得不更加谨慎地控制自己的每一个表情,每一次呼吸。他知道,自己任何一丝异样的情绪波动,任何一句梦呓般的自言自语,都可能被捕捉,被上报,成为他人判断他“价值”或“威胁”的依据。
腊月将至,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咸阳。天地间一片素白,连往日隐约的市井喧嚣都被厚厚的积雪吸走了大半。隐庐内外,银装素裹,寂静得令人心悸。
这一日,夏无且冒雪前来,眉梢鬓角还带着未化的雪粒。他诊脉的时间比平时长了许多,眉头微锁,似乎在反复确认什么。
“脉象…渐趋平和,气血虽弱,但流转已无大碍。”夏无且收回手,看着林微,眼神复杂,“只是…你眉宇之间,郁结之气未散,且近日似有惊悸之兆?夜间可安稳?”
林微心中微凛。这老医官的眼力,果然毒辣。他近日确实因那无所不在的窥视感而精神紧张,夜间浅眠多醒。但他不能承认。
“许是…天气严寒,门窗紧闭,有些气闷。”林微低声道。
夏无且深深看了他一眼,没有追问,只是提笔写药方时,多加了一味疏肝解郁的合欢皮。“冬藏之季,宜静不宜动,宜敛不宜散。你好自为之。”他留下这句话,便提着药箱,踏着积雪离开了。
夏无且走后不久,天色愈发阴沉,似乎又有一场大雪将至。林微坐在窗前,看着庭院中积雪上自己先前走过留下的、浅浅的、即将被新雪覆盖的脚印,心中一片冰凉的茫然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处传来了不同于以往的动静。不是开启的吱呀声,而是有节奏的、轻重交替的叩击声,一连三下,停顿,又三下。
两名仆役对视一眼,年长的那位快步走去,并未立刻开门,而是贴近门缝,低声问了句什么。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、有些熟悉的年轻声音。
仆役回头,脸上露出些许惊讶和犹豫,他看向林微,低声道:“林君…是…是之前跟随司马错将军的那位军中小吏…他说…奉司马将军之命,有私语转达。”
司马错?那个曾来质询他关于渠工隐患的蒙恬麾下司马?他派人来?还是私语?
林微的心瞬间提了起来。是福是祸?是新的试探?还是…别有用心的接触?他瞬间想到墙外可能存在的窥视,想到赵高,想到昌文君。
见与不见?听了,可能是陷阱;不听,可能错过重要信息,或得罪司马错乃至蒙恬。
电光石火间,林微下了决心。不能让他进来!在这被严密监视的地方,任何“私语”接触都可能被曲解。
他对仆役摇了摇头,用清晰的声音道:“请回复那位军吏,林安病体未愈,不便见客。司马将军厚意,心领了。若有公事,请循正途。”
仆役点头,转身隔着门低声回复了几句。门外安静了片刻,那年轻军吏似乎也没强求,只听他低低说了句“既如此,打扰了”,脚步声便迅速远去,消失在风雪声中。
院内外重归寂静,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。
林微靠在椅背上,缓缓吐出一口白气。拒绝了,或许错过了一次了解外部军情或蒙恬态度的机会,但也避开了可能的祸端。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,他必须如履薄冰,任何非常规的接触,都可能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。
他看着窗外愈下愈急的雪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、掩盖。
然而,有些东西是掩盖不住的。比如那暗处窥伺的目光,比如那越缠越紧的命运丝线,比如那步步逼近的、“春日之用”的未知时刻。
雪落无声,寒意刺骨。这漫长的冬日,似乎才刚刚开始。而蛰伏于囚笼中的“变数之子”,所能做的,唯有继续沉默地等待,并在等待中,竭力积攒着那一丝微弱的力量,以及那在绝境中淬炼出的、冰冷的清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