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弃

冷。

刺骨的冷意顺着破碎的衣料往骨头缝里钻，陈奕恒趴在雪地里，看着那匹神骏的白马踏着积雪远去，马蹄扬起的雪沫溅了他满脸，冰凉的触感混着嘴角的血腥味，糊得他视线一片模糊。

这是第九十九次。

他撑着冻得发僵的手臂想要爬起来，指尖却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。方才他追着那道玄色身影跑了三条街，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，他喊着左奇函的名字，声音都劈了叉，可那马背上的少年连一次回头都没有。直到护卫察觉了他的冒犯，一柄长刀横在他脖颈前，冰冷的刀锋划破皮肤的瞬间，他看见左奇函终于掀了掀眼皮，朝他投来一瞥——那眼神里没有厌恶，没有恼怒，甚至没有半分波澜，就像在看一坨挡路的泥，轻飘飘的，随即就移开了。

然后，他就被护卫一脚踹倒在雪地里。

没有刀光剑影，没有厉声呵斥，连被当作疯子拖走的待遇都没有。

这是最狼狈的一次，也是最平静的一次。

系统的电子音在脑海里嗡嗡作响，带着点罕见的迟疑：【宿主，检测到攻略目标好感度仍为负五十，第九十九次攻略失败。是否……是否选择重置？】

陈奕恒趴在雪地里，看着漫天飞雪落在左奇函离去的方向，那道玄色的背影早就消失在长街尽头。他笑了一声，喉咙里溢出的气带着血沫，冻得他胸腔发疼。

“重置？”他低声重复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“算了。”

【宿主？】系统的声音拔高了些，【重置后你就能再次尝试，只要攻略成功，你就能回到原世界——】

“回不去的。”陈奕恒打断它，他终于撑着手臂坐起来，冻得发紫的手指蜷了蜷，“一百次机会，九十九次失败，这破系统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回去。”

原世界……他模模糊糊地想，车祸发生的瞬间，父母的脸，朋友的笑，好像都隔了一层厚厚的雾。他们会不会记得他？或许吧，或许过不了多久，也就忘了。

忘了也好。

他不再理会系统喋喋不休的劝说，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来，拍了拍身上的雪，踉踉跄跄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这一次，没有被斩首，没有被刺杀，没有被当作疯子扔出太子府。

他活下来了。
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。

陈奕恒没什么本事，只会些察言观色的门道，他先是在酒楼打杂，洗碗刷盘子，起早贪黑地挣着碎银子。后来攒了点本钱，又瞅准了京城南巷的一处铺面，盘下来的时候，那地方破得连门都关不严实。

他给铺子取名醉仙楼。

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，无非是用料实在，酒水醇正，再加上他嘴甜会来事，知道什么样的客人该说什么样的话，什么样的曲子能讨得贵人欢心。他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，又请了些技艺精湛的乐师舞姬，渐渐地，醉仙楼的名声就传了出去。

都说南巷有座醉仙楼，进去的人愁眉苦脸，出来的人笑逐颜开，酒是陈年的佳酿，菜是人间的至味，连楼里的姑娘，都是眉眼带笑的温柔模样。

三个月。

仅仅三个月，醉仙楼就成了京城第一楼。

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，有风尘仆仆的旅人，有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，甚至还有微服出巡的官员，都冲着醉仙楼的名头而来。

这日午后，阳光正好，透过雕花的木窗棂洒进来，落在柜台前的地面上，映得满地碎银闪闪发光。

陈奕恒正低头清点着账目，指尖捻着一锭元宝，掂了掂分量，嘴角噙着点笑意。伙计们在大堂里穿梭忙碌，丝竹声软，笑语喧哗，一派热闹景象。

他正将一沓银票塞进暗格，就听见大堂里的喧闹声陡然静了一瞬，像是被人掐断了喉咙似的，连丝竹声都弱了几分。

一道清越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，自身后响起。

“行啊，小疯子，倒是把酒楼开起来了。”

陈奕恒的指尖顿了顿。

这个声音，他听了九十九次。

九十九次的重置里，这个声音或是冰冷，或是嘲讽，或是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，唯独没有过这样的——带着点玩味，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。

他没有回头，只是将银票轻轻推到底，然后慢条斯理地合上暗格的盖子，指尖在冰凉的木头上敲了敲。

大堂里静得落针可闻，伙计们大气不敢出，舞姬乐师也都停了动作，连那些见惯了世面的常客，都偷偷抬眼看向门口。

玄色的锦袍，金线绣成的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，腰束玉带，身侧跟着几个面无表情的护卫，来人眉眼俊朗，鼻梁高挺，一双桃花眼微微挑着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柜台后那个低头不语的身影。

正是当朝太子，左奇函。

陈奕恒终于抬了头。

他看着眼前的人，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，没有初见时的热切，没有追逐时的执着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客人，一个……无关紧要的人。

“太子殿下。”他开口，声音温和，带着点生意人特有的客气，却疏离得很，“楼上雅间有空位，是要喝茶，还是饮酒？”

左奇函挑了挑眉。

他原本以为，这个从前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人，见了他会像往常一样，眼睛发亮地扑上来，或是喊着他的名字，或是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。

可眼前的陈奕恒，穿着一身素色的锦袍，头发束得整齐，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，手里还捏着个算盘，噼啪作响。

哪里还有半分从前那疯疯癫癫的样子。

左奇函往前走了两步，停在柜台前，俯身，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算盘上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点戏谑：“怎么？不认识我了？”

陈奕恒拨算盘的手顿了顿，抬眼看向他，嘴角的笑意不变：“太子殿下威名远扬，京城谁人不识？”

“哦？”左奇函拖长了语调，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，“那你从前……”

“从前是从前。”陈奕恒打断他，指尖重新拨弄起算盘，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，“如今醉仙楼开门做生意，太子殿下是贵客，自然要好好招待。”

他顿了顿，抬眼，目光清明，一字一句道：

“只是，草民如今是醉仙楼的老板，不是从前那个……疯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