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陈先生?”
半个月后,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人敲开了陈家的门。
男人自称姓周,是父亲在金陵大学时的学生。
“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。”
周先生摘下帽子,露出眼角深深的皱纹。
“如今老师蒙难,师母、师妹也都……唉。我听说,陈先生还没有离开上海?”
陈默给他泡了杯剩茶。
茶叶是陈年的,沏出来只有淡淡的黄。
“我能去哪?”
周先生端起茶杯,却没喝。
他端详着陈默,目光像秤,在称量什么。
“陈先生今年二十?”
“虚岁二十。”
“听说你通晓英文、日文,还会译电码?”
陈默抬眼。
父亲生前好结交三教九流,家里常有奇人异士来往。
有个姓胡的报务员,曾教过他摩斯电码和简单的密码学。
那时只当游戏,如今想来,父亲或许早有深意。
“略懂。”
“不能略懂。”
周先生从怀里取出半张烧焦的电报纸,摊在桌上。
“这是从印书馆废墟里找到的,夹在老师常翻的《康熙字典》里。我请人看过,这是日本外务省的密电码制式。”
陈默盯着那片焦纸。
上面是父亲熟悉的笔迹,译出的汉字娟秀工整:“十月初七……舰三……吴淞口……”
“老师一直在做这件事。”
周先生声音压得很低。
“用印书馆做掩护,截获、破译日谍情报。师母的病,也不是偶然——有人在她常吃的西药里,掺了慢性的毒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
陈默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,一声,又一声。
“谁?”
“76号,或者梅机关,或者军统里想灭口的人。”
周先生收起纸片。
“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老师未竟的事,有人得接着做。”
“为什么是我?”
“因为你是陈书远的儿子。”
周先生站起来,走到窗前,看着空荡荡的弄堂。
“因为你七天没哭,却帮邻居从倒塌的阁楼里救出了孩子。因为你在废墟里扒了两小时,就为给一个排字工找全尸首。陈先生,这世道,心软的人活不长,但是有心软和心硬兼并的人……或许能做些事情。”
陈默没说话。
他看着桌上全家最后的合影——去年中秋,在照相馆拍的。
父亲严肃,母亲温柔,姐姐抿嘴笑,他自己则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镜头。
“做什么事?”
“让该付出代价的人,付出代价。”
周先生转身,目光如铁。
“让老师的死、师母的死、师妹的死,还有千千万万死在轰炸里的人,不至于白死。”
雨又下起来了,敲在瓦片上,滴滴答答。
陈默想起姐姐最后看他的眼神,那种诀别温柔,又充满不甘的眼神。
她本来下个月就该出嫁,嫁给她在沪江大学认识的英文老师。
喜帖都印好了,放在梳妆台抽屉里。
“好。”
这个字吐出来,轻得像叹息,却又重得让他脊椎微微一沉。
周先生从怀里掏出枚银元,放在桌上。
“明天上午九点,外滩华懋(mao四声)饭店,三楼咖啡厅。靠窗第二桌,会有人问你:‘今天的《字林西报》可看过了?’你答:‘看了,只是广告太多。’”
“然后?”
“然后,你的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。”
周先生戴上帽子,走到门口,又停住。
“对了,老师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,让我转达。”
“什么?”
“‘雏凤清于老凤声’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
陈默坐在昏暗的堂屋里,看着那枚在暮色中泛着微光的银元。
银元是光绪年间的,边缘磨得光滑,正面是盘龙,背面是“库平七钱二分”。
他翻过来,看见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刻痕。
对着光仔细看,是三个小字,用几乎看不见的针尖刻的:不回头。
那一夜,陈默梦见了姐姐。
梦里还是弄堂口,陈清撑着那柄油纸伞,伞面上玉兰花开得正好。
她回头冲他笑:“小默,快点呀,阿爸等我们吃饭呢。”
他想追上去,脚却像陷在泥里。
低头看,满地都是烧焦的书页,页页写着“恨”。
醒来时,天还没亮。
陈默起身,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,把自己浇透。
然后他打开衣箱,取出那套最体面的藏青色中山装——本是预备姐姐婚礼时穿的。
对镜穿衣时,他仔细刮了胡子。
镜子里的人,眼神深得看不见底。
出门前,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。
堂屋里挂着父亲手书的对联:“守愚不觉世途险,无事始知春日长。”横批是“静观”。
他轻轻摘下对联,卷好,塞进灶膛。
划亮火柴时,手很稳。
火光燃起时,他想起教会学校那个英国神父说过的话。
神父说:中国人信的是祖先,不是上帝。所以中国人的地狱不在死后,而在失去所有亲人、所有记忆、所有来处的时候。
火焰吞没了最后一点墨迹。
陈默转身,锁上门,钥匙扔进了阴沟。
去外滩的路上,他看见一队士兵开往前线。
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,穿着草鞋,扛着老旧的步枪,脸上有种近乎天真的茫然。
有个小兵踩到水坑,踉跄了一下,钢盔掉在地上,滚到陈默脚边。
陈默捡起来,递回去。
小兵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虎牙。
“谢了啊,兄弟!等打跑了鬼子,请你吃酒!”
队伍远去。
陈默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,手指在裤袋里,摩挲着那枚银元。
华懋饭店的咖啡厅里,留声机放着周璇的《天涯歌女》。
靠窗第二桌,坐着个穿咖色西装的男人,正在看报。
陈默走过去,坐下。
男人从报纸后抬起眼。
三十多岁,金丝眼镜,嘴角有颗很小的痣。
“今天的《字林西报》可看过了?”
“看了。”陈默听见自己的声音,平静得陌生,“只是广告太多。”
男人合上报纸,微笑。
他笑起来时,眼镜后的眼睛弯成两道缝,却没什么温度。
“陈默先生,欢迎来到黑暗里。”
窗外,黄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。
江对岸,浦东方向,又升起一缕黑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