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抱着新买的《申报》从霞飞路跑回家时,夕阳正把法租界的梧桐叶染成一片血色。
报纸头版触目惊心——《日军突破大场防线,闸北危急》。
“快点,再快点。”他心里默念,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破裂声。
绕过吕班路口那家总是飘出烤面包香气的西点铺子,就是陈家弄堂。
三年前父亲从金陵大学辞职迁居上海时,选了这处闹中取静的石库门,说此地“有书卷气”。
陈默那时十七岁,刚从教会中学毕业,本该去北平考大学,却因母亲一场大病耽搁了。
谁想这一耽搁,就是山河破碎。
“小默!”
弄堂口,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姐姐陈清正焦急张望。
她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袱,指节攥得发白。
“药呢?”
陈默从怀里掏出两盒奎宁,陈清一把抓过,声音发颤。
“姆妈烧到四十度,再说胡话了……阿爸还在印书馆没回来,这可怎么好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东北方向骤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。
不是雷。
陈默猛地抬头。
先看见的是远处升起的黑烟,像宣纸上洇开的墨,接着才是声音。
那种低沉,持续不断的轰鸣,震得人胸口发麻。
弄堂里霎时乱作一团,张家阿婆的哭喊,李家小孩的尖叫,还有王先生嘶哑的“进防空洞”的叫声,混成一片。
“是闸北方向。”
陈默拉住姐姐往屋里走,手心全是冷汗。
轰炸从傍晚持续到天黑。
陈家没有去防空洞。
母亲高烧昏迷动弹不得,陈清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念《心经》,陈默则坐在天井里,仰头看着被探照灯割裂的夜空。
每一声爆炸传来,房梁就簌簌落下一层灰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四行仓库看到的守军,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士兵,趴在满是弹孔的窗口,身后是猎猎作响的旗帜。
“要是我也能……”
念头刚起,就听见隔壁收音机里女播音员带着哭腔的声音。
“……我军浴血奋战,然敌寇炮火凶猛……大场镇……失守了。”
陈清从里屋冲出来,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。
“阿爸……”
她只说了两个字。
陈默抓起外套就往外冲。四川北路的印书馆,要穿过大半个战区。
“你疯了!”陈清死死拽住他,“现在外面——”
“阿爸早上说今天清点完库存就回来!”
陈默掰开姐姐的手,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。
“他肯定困在路上了,我去接他。”
“要去也是我去!”
陈清不知哪来的力气,把弟弟往后一推,自己抓起门后的油纸伞就往外走。
“你守着姆妈,要是……要是我们回不来,陈家不能绝后。”
“姐!”
门“砰”地关上。
陈默追出去时,只看见姐姐那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,在弄堂口一闪,消失在夜色和硝烟里。
那一夜,陈默在天井里站成了一尊雕像。
他数着爆炸声,数着钟摆声,数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。
凌晨三点,最密集的一波轰炸来了,整个上海都在震颤。
远处天空被火光照成诡异的橙红色。
清晨五点,轰炸暂歇。
陈默推开吱呀作响的弄堂门时,晨雾混着硝烟扑面而来。
霞飞路一片狼藉,有家咖啡馆的玻璃全碎了,奶油蛋糕和碎瓷片混在一起,被早起的乞丐小心地捡拾。
他疯了似的往北跑,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垒,越过一队队满脸烟尘的溃兵。
在离印书馆还有两条街的地方,他看见了那柄油纸伞。
伞面朝下,浸在一滩深色的水里。
陈默慢慢走过去,蹲下,翻开伞。
伞骨断了两根,伞面上绣着的玉兰花被血染透,分不清是绣线的红,还是别的红。
他抬头。
印书馆三层小楼塌了一半,断壁残垣间露出烧焦的书页,在晨风里哗啦啦地响,像成千上万只枯叶蝶。
消防队的人后来告诉他,轰炸最猛烈时,有一枚炸弹直接命中印书馆。
当时楼里有十七个人,包括老板、账房先生、排字工,还有来催款的纸商。
他们说,有个年轻姑娘在楼塌前一刻冲了进去,再没出来。
陈默没哭。
他帮消防队徒手扒了两个钟头的砖石,十指血肉模糊,终于见到了父亲。
老先生还保持着护住什么的姿势,身下压着半本烧焦的《诗经》。
陈清在三米外被发现,她怀里紧紧搂着个铁皮箱子,那是印书馆最后一批值钱的铜模。
葬礼在下雨的清晨举行。
没有棺材,两具薄皮匣子停在法租界小教堂的地下室。
陈默卖掉家里最后一套明版书,给母亲打了一针昂贵的盘尼西林,却没能留住她。
三天后,母亲握着那朵染血的玉兰花刺绣,在昏迷中去了。
七天里,陈默失去了所有亲人。
第八天,他烧掉了自己的日记、姐姐没绣完的枕套、父亲批注过的书。
火光跳动时,弄堂里飘来隔壁无线电的声音。
“……国民政府发表《自卫抗战声明书》,宣告‘中国绝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’……”
火熄了,灰烬被风吹起,散入十月的冷雨。
陈默站在天井里,任雨打湿全身。
他想起父亲教他背的第一首唐诗,是杜甫的《春望》。
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原来诗里的每一个字,都是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