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锋市国际酒店是1998年落成的,十八层楼,玻璃幕墙,在当时算是地标建筑。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,鎏金招牌在夜色里亮得刺眼。停车场停满了车,大多是黑色轿车,车头上立着各种标志:四个圈、三叉星、蓝天白云。
周雨晴站在旋转门前,捏着手里那张烫金请柬。请柬上写着:“青锋市青年企业家与高校人才对接交流会”,主办单位是市工商联,协办单位一栏印着七八个企业logo,其中一个她认得——青刃创梦科技有限公司,一把抽象化的青色剑刃刺破云层。
那是陆天阔的公司。
她今天下午才在父亲周志强拿回来的宣传册上看到这个名字。册子印刷精美,铜版纸,封面是陆天阔的照片。三十岁的男人,穿深色西装,打红色领带,坐在一张看起来就很贵的办公桌后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,对着镜头微笑。笑容标准,牙齿洁白,但眼睛没有笑。那双眼睛是冷的,像某种精密仪器在打量世界。
照片旁边的简介写着:陆天阔,1970年生,青锋市本地人,青刃创梦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兼董事长。公司主营软件开发、系统集成,1999年估值已突破千万
后面还有什么“青年企业家代表”、“市政协委员候选人”、“青锋市十大杰出青年”,周雨晴没细看。她把册子合上,递给父亲
周雨晴我不想去。
周志强当时正在系领带,闻言手顿了顿。
周志强(58岁)晴晴,爸知道你不喜欢应酬。但这次不一样,市美术馆的王副馆长也会去,我已经托人打过招呼,到时候你过去敬杯茶,混个脸熟。今年招人,笔试面试之外,还得有人说话。
又是这句话。周雨晴低下头,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白色凉鞋。鞋是去年买的,鞋跟有点磨损了。
周雨晴我就去一会儿,九点前要回来。
周志强(58岁)行行行,九点就九点
周志强笑了,拍拍她的肩
周志强(58岁)去换衣服吧,你妈给你准备了套新裙子。
那套裙子穿在她身上。藕粉色,真丝面料,掐腰,A字裙摆。款式是照着电视里那些职业女性穿的买的,但穿在二十二岁的周雨晴身上,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。裙长过膝,颜色衬得她肤色更白,却也凭空添了十岁年纪。
李淑芬还给她准备了一双米色高跟鞋,细跟,她穿上差点崴脚。最后勉强换了双低跟的,走路还是小心翼翼。
李淑芬(52岁)化妆吗?
李淑芬拿着粉盒过来。
周雨晴不了,过敏。
其实不过敏,就是不喜欢。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藕粉色套裙的自己,觉得陌生。这不是周雨晴,这是某个准备去相亲的、循规蹈矩的姑娘。
李淑芬(52岁)那至少涂点口红。
李淑芬不死心。
周雨晴妈——。我是去参加活动,又不是去选美。
最后她什么也没涂,素着一张脸,用陈宇送的那支木簪把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髻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。出门前,她悄悄把速写本塞进了手提包:那种场合一定很无聊,她可以画画打发时间。
现在,她就站在酒店旋转门前,看着里面金碧辉煌的大堂。水晶吊灯从三层楼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,光经过无数切面的折射,碎成一地璀璨。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站在门口,微笑标准得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酒店接待周小姐?
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周雨晴转身,看见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,三十岁上下,平头,手里拿着对讲机。
酒店接待我是酒店的接待,周志强先生交代我在这里等您。
男人微微躬身,
酒店接待请随我来,宴会在三楼宴会厅。
她跟着男人走进大堂。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每一声都让她紧张。电梯是观光梯,玻璃外墙,上升时可以看见整个大堂。她看见自己渺小的倒影映在玻璃上,藕粉色的一团,像误入宫殿的麻雀。
三楼宴会厅门开着,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。男人女人们端着酒杯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。男人大多穿深色西装,女人则是各色礼服裙,妆容精致,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。空气里混着香水味、食物味和某种更复杂的、属于成人世界的气息。
周雨晴在门口停下脚步。
酒店接待周小姐?
接待回头看她。
周雨晴我…
她深吸一口气。
周雨晴…我自己进去就好。
接待点点头,递给她一张座位卡。
酒店接待您的座位在十六号桌。周志强先生已经到了。
她接过卡片,硬纸板,烫金边。走进宴会厅的瞬间,有几道目光投过来,打量,评估,然后很快移开。她太不起眼了——素颜,过时的裙子,拘谨的姿态,在这个场合像个误入者。
她在人群里寻找父亲,终于在最里面的圆桌旁看见他。周志强正端着酒杯和几个人说话,脸上堆满笑容,那种笑容周雨晴很陌生:过于热情,过于讨好。他看见女儿,招招手,但没过来。
周雨晴没过去。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,从包里掏出速写本和铅笔。把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,只做旁观者,这样安全,她想。
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。她开始画眼前这些人:那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,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,手舞足蹈;那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,笑得花枝乱颤,但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;那几个聚在一起的年轻人,大概是刚毕业的学生,和她一样拘谨,端着杯子不知该喝还是该放……
她画得很投入,以至于没注意到有人已经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。
陆天阔画得不错。
声音从头顶传来。周雨晴抬起头,看见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。西装剪裁合体,面料在灯光下有细腻的光泽,但领带——暗红色,印着金色花纹,搭配得有些俗气,像暴发户的审美。
男人三十岁上下,五官端正,甚至算得上英俊。但那双眼睛让周雨晴想起下午宣传册上的照片。冷的,打量人的时候像在估价。
周雨晴谢谢。
她合上速写本。
陆天阔不继续画了?
男人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。这个动作很自然,自然到周雨晴来不及拒绝。
陆天阔我看你刚才画得挺投入的。能看看吗?
周雨晴只是随手涂鸦。
她把本子往怀里收了收。
男人笑了,从西装内袋掏出名片夹,抽出一张递过来。
陆天阔陆天阔,青刃创梦。
名片是哑光黑,烫银字。周雨晴看着那个名字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接过名片,指尖碰到纸面,质感厚重。
周雨晴周雨晴。
她报了自己的名字,没接“美术系毕业生”这样的后缀。
陆天阔我知道。周志强先生的女儿,师范学院美术系今年毕业,专业课第一,毕业创作被系里收藏。
他说这些的时候语速平稳,像在念一份报告。
陆天阔还帮学校画了宣传壁画,拿了八百块稿费。
周雨晴的手指收紧,名片边缘抵着掌心。
周雨晴您调查过我?
陆天阔只是了解。
陆天阔纠正。
陆天阔我对有才华的年轻人一向关注。我们公司正在做企业文化墙,需要一些有艺术感的作品。周小姐有兴趣吗?
周雨晴我主要创作个人作品。
她回答,声音尽量平静。
周雨晴不太接商业项目。
陆天阔个人作品也可以。
陆天阔身体微微前倾,这个姿势拉近了距离,周雨晴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,木质调,浓烈。
陆天阔艺术需要被看见。我可以帮你办展,市文化馆,甚至省美术馆。只要你愿意。
这话太直接,太赤裸。周雨晴感到一阵不适。她站起身。
周雨晴抱歉,我去找我父亲。
陆天阔等等。
陆天阔也站起来,从她面前的桌上拿起那张速写本——她接名片的时候放松了警惕,把速写本直接放在了碗筷边,刚才合上的时候,有一页纸角露在外面。他抽出那一页,上面画的是宴会厅一角,几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在碰杯。
画的右下角,有个很小的侧影——正是陆天阔本人。她画他的时候,下意识夸张了某些特征:过于挺直的鼻梁,过于锋利的嘴角,还有那双眼睛里那种精于算计的神情。画里的他像个舞台上的小丑,穿着华服,却掩不住内在的虚空。
陆天阔看着那幅画,沉默了足足五秒。
周雨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后悔了,后悔画他,更后悔让这张画落到他手里。
但陆天阔笑了。不是生气的笑,而是一种发现了有趣东西的笑。
陆天阔这是我?
周雨晴……随手画的。
陆天阔画得很好。
陆天阔把画纸仔细折好,放进西装内袋。
陆天阔这幅画抓住了神韵。全场都在讨好我,只有你在画我:而且画得像个小丑。
他看向她,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。
陆天阔周小姐,你很有趣。
这不是夸奖,至少周雨晴听不出夸奖的意思,她伸手,想向他要回自己的画。
周雨晴请把画还给我。
陆天阔送给我吧,作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纪念。
周雨晴那是我的……!
周志强(58岁)晴晴!
周志强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过来,他端着酒杯走过来,脸上还是那种过于热情的笑。
周志强(58岁)陆总,您认识我女儿?
陆天阔刚认识。
陆天阔转向周志强,瞬间换上商务式的笑容。
陆天阔周总的女儿很有才华。
周志强(58岁)哪里哪里,小孩子瞎画画。
周志强嘴上谦虚,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,他拉着周雨晴,站在陆天阔面前。
周志强(58岁)晴晴,来,敬陆总一杯。陆总可是我们青锋市青年企业家的标杆,你得多向陆总学习。
周雨晴看着父亲递过来的酒杯,里面是琥珀色的液体。
周雨晴爸,我酒精过敏。
周志强(58岁)一杯没事。
陆天阔喝茶就好。
陆天阔打断周志强,招手叫来服务生。
陆天阔给周小姐换杯茶,女孩子不喝酒是好事。
服务生很快端来茶杯,周雨晴接过,指尖冰凉。她抬起眼,看了陆天阔一眼。
周雨晴谢谢陆总。
那句“谢谢”说得很轻,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。陆天阔却听见了,他举了举自己的酒杯,抬了抬手,作为“干杯”的示意。
陆天阔客气。
接下来的半个小时,周雨晴像个人形摆件,被周志强拉着在各个桌子间穿梭。敬这个总,敬那个董,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。她的脸笑僵了,脚也被鞋跟磨得生疼。速写本一直攥在手里,像某种护身符。
八点半,她终于找到机会溜到露台上。夜晚的空气清凉,吹散了宴会厅里令人窒息的喧嚣。她扶着栏杆,看着楼下车流如织,霓虹闪烁。这个城市在夜晚苏醒,展现出和白日不同的面孔——更繁华,也更陌生。
手机在包里震动。她掏出来,是陈宇的短信。
陈宇(短信)电影开场了。你那边结束了吗?
她看着那行字,眼眶忽然发热。
周雨晴(短信)还没,可能还要一会儿。你别等我了,先看。
短信很快回过来。
陈宇(短信)我等你。电影可以再看,你不能一个人回家。
傻瓜。她在心里骂,嘴角却翘起来。刚准备回信,露台门开了。陆天阔走出来,手里端着一杯酒。
陆天阔躲到这里来了?
他走到她身边,也靠在栏杆上。
周雨晴把手机塞回包里,没说话。
陆天阔男朋友?
陆天阔语气随意,却足以引起周雨晴的警惕。
陆天阔调查里写了。
陆天阔抿了口酒。
陆天阔陈宇,师范学院中文系,今年毕业,刚考上文化馆的编制。父亲是新华书店店员,母亲是纺织厂女工。
他顿了顿,补充了几个字。
陆天阔很普通。
最后三个字像针,扎进周雨晴心里。她转身面对他,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。
周雨晴普通有什么不好?
陆天阔没什么不好。
陆天阔的笑容里有些别的意味。
陆天阔只是这个世界,普通意味着容易被取代,容易被忽视,容易——被当做牺牲品。
周雨晴你到底想说什么?
陆天阔我想说。
陆天阔放下酒杯,双手插进西裤口袋。
陆天阔你值得更好的。更好的生活,更好的资源,更好的未来。而这些,那个叫陈宇的男孩给不了你。
周雨晴感到一股怒气从心底窜上来。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那股情绪。
周雨晴陆总,这是我的私事。
陆天阔现在还是。
陆天阔点头,算是认可。
陆天阔但很快就会变成公事。
他看看手表。
陆天阔九点了,你不是要回去看电影吗?我让司机送你。
周雨晴不用,我自己…
陆天阔周小姐。
陆天阔打断她,语气依旧温和,却像是并不打算让她拒绝。
陆天阔在这个城市,接受我的好意,比拒绝更明智。
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。周雨晴的手指收紧,指甲陷进掌心。她不再说话,转身往宴会厅里走。鞋跟踩在地面上,嗒,嗒,嗒,每一步都像在逃离。
回到宴会厅,她找到周志强。
周雨晴爸,我走了。
周志强正和几个人聊得兴起,闻言皱起眉头。
周志强(58岁)这么早?再等会儿,待会儿王副馆长…
周雨晴我头疼。
这不是假话,她真的开始头疼了。
周雨晴先回去了。
周志强还想说什么,旁边一个男人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。他脸色变了变,看看女儿,又看看远处正在和人交谈的陆天阔,最终叹口气。
周志强(58岁)行,那你先回。路上小心。
周雨晴如蒙大赦,快步往宴会厅门口走,坐电梯下到一楼。就在她即将踏出酒店大门时,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拦住她:是陆天阔的那个助理,平头,面无表情。
陆天阔助理周小姐,请留步。
周雨晴有事?
陆天阔助理周志强先生喝多了,在1808房间休息。他交代让您去接他。
助理递过来一张门卡,金色,印着房号。
周雨晴我爸喝多了?我下楼前还好好的。
陆天阔助理可能是后劲上来了,我送他上去的。他让您先去房间等他。
周雨晴拿出手机,拨父亲的号码。通了,但没人接。再拨,还是没人接。
陆天阔助理您看,周先生可能睡着了。
助理依旧举着门卡。
陆天阔助理这是房卡。需要我带您上去吗?
周雨晴看着那张房卡,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,但她又不能把喝醉的父亲一个人丢在酒店。犹豫了几秒,她还是接过房卡。
周雨晴我自己上去。
陆天阔助理好的。
助理微微躬身。
陆天阔助理需要什么随时打前台电话。
周雨晴没再理他,转身往电梯间走。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,一声,一声,敲在心上。她按下上行键,电梯门打开,里面空无一人。走进去,按18楼,门缓缓合上。
金属门上映出她的脸,素净,苍白,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紧张。她握紧手提包,仿佛这样能减轻自己内心的不安。
电梯上行,数字跳动:3,4,5……她觉得时间被拉长了,每一秒都像一年。终于,18楼到了,门打开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,脚步声被吸走,安静得可怕。
1808在走廊尽头。她走过去,站在门前,看着那扇深色的木门。门把手是金色的,擦得锃亮。她拿出房卡,刷了一下,绿灯亮起,咔哒一声,锁开了。
推门进去,是个豪华套房。客厅很大,落地窗外是城市夜景,灯火如星河铺展。茶几上摆着果盘,几瓶矿泉水,还有——
茶几上放着那张速写纸,她画陆天阔的那张。已经被仔细压平,四个角用镇纸压着。
周雨晴的心脏猛地一跳。她转身想走,但门已经从外面关上了——不,不是关上了,是被锁上了。她听见了清晰的落锁声。
陆天阔别紧张。
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。陆天阔从里面走出来,已经脱了西装外套,只穿一件白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。他手里端着一杯水,走到沙发前坐下,指指对面的位置。
陆天阔坐。我们聊聊。
周雨晴站在门口,手还握在门把手上。
周雨晴我爸呢?
陆天阔在另一个房间休息。
陆天阔喝了口水。
陆天阔他确实喝多了,不过放心,我安排了人照顾。
周雨晴我要去找他。
周雨晴去拧门把手,拧不动,她开始拍门。
周雨晴开门!开门!
陆天阔周小姐,你这样会吵到其他客人。坐下来,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。
周雨晴转过身,背靠着门,看着他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从脚底爬上来,缠住她的四肢百骸。
她想起陈宇的话。
“那种场合复杂。”
她想起自己的保证。
“就去一次。”
她想起那些栀子花,想起那枚银戒指,想起陈宇说“我会保护你”。
周雨晴你想谈什么?
她的声音在抖。
陆天阔谈艺术,谈未来,谈——
陆天阔放下水杯,看着她。
陆天阔你。
周雨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。
陆天阔不,我们有很多可谈的。
陆天阔身体前倾,手肘撑在膝盖上。
陆天阔比如,你父亲的公司,60%的订单依赖我的青刃创梦。比如,你舅舅,在我工地上当包工头。比如,你男朋友陈宇,刚考上文化馆的编制,还在试用期。
他顿了顿,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,砸在周雨晴心里。
陆天阔再比如,你,周雨晴,想要进市美术馆,想要办个人画展,想要——
周雨晴够了。
周雨晴打断他,声音尖利起来。
周雨晴你到底想干什么?
陆天阔站起身,朝她走过来。一步一步,不紧不慢。周雨晴想后退,但背后是门,无处可退。
陆天阔我想帮你。
他在她面前停下,距离近到她能看清他眼眸中炽热的、让她恐惧的扭曲情感。
陆天阔帮你认识这个世界的规则。规则就是,强者制定,弱者遵守。而美——
他伸手,指尖几乎碰到她的脸,她猛地偏头躲开。
陆天阔美是一种资源,需要放在正确的位置,才能实现最大价值。
周雨晴我不是资源。
周雨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陆天阔你是。
陆天阔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她脸上,力道不重,却让她浑身僵硬,
陆天阔你是我见过最美的艺术品。而艺术品,应该被收藏,被保护,被——占有。
周雨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,往客厅里跑。但套房再大也是封闭空间,她很快被逼到落地窗前。窗外是十八层楼的高空,灯火璀璨,却和她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。
陆天阔走过来,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。这个动作慢条斯理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周雨晴别过来!
周雨晴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:果盘旁放着把银色的小刀,用来切水果的。她双手握住刀柄,指向他。
周雨晴你再过来,我就…!
陆天阔你就怎样?
陆天阔笑了,那种笑让周雨晴想起捕食前的野兽。
陆天阔刺我?然后呢?你父亲的公司破产,你舅舅失业,你男朋友失去工作,而你…
他向前一步,刀刃几乎抵到他胸口。
陆天阔你失去一切。
刀在抖。周雨晴的手在抖,全身都在抖。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——强者通吃,弱者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。
陆天阔放下刀。
陆天阔的声音低沉下来。
陆天阔我们好好谈谈。我可以给你父亲更多订单,可以让你舅舅当项目经理,可以给陈宇安排更好的工作,可以…
他看着她的眼睛。
陆天阔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艺术家。办展,出画册,去省城,去北京。你想要的一切,我都可以给你,
周雨晴我不需要你给!
周雨晴的眼泪掉下来,但她依旧举着刀。
周雨晴我要靠我自己!滚开!你滚开!
陆天阔靠自己?
陆天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。
陆天阔周小姐,你太天真了。这个社会,没有人能真正靠自己。你父亲靠关系,你母亲靠人情,你男朋友靠考试——但关系、人情、考试,这些的背后是什么?是权力,是资源,是钱。
他伸出手,握住刀刃。力道不大,但足够让刀锋陷进皮肤。血渗出来,顺着银色的刀身流下。
陆天阔你看,流血了。
陆天阔说,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。
陆天阔但这点血,换不来任何东西。而你,如果拿这把刀,捅伤了我,流的血会更多——是你全家的血。
周雨晴的手松了。刀掉在地毯上,闷闷的一声。她看着那摊血,看着陆天阔手上的伤口,看着他那双冷静到可怕的眼睛。
陆天阔这就对了。
陆天阔从口袋里掏出手帕,随意地裹住伤口。然后他走近,这次周雨晴没有再躲。不是不想,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。恐惧像水泥,灌满了她的四肢。
他的手抚上她的脸,拇指擦去她的眼泪。
陆天阔你会感谢我的。我这是在教你,怎么用你拥有的东西,换实际的东西。美貌,才华,年轻——这些都是资本,要学会投资。
周雨晴闭上眼。她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,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,听见陆天阔的呼吸声在耳边放大。她挣扎,抓他的脖子,咬他的手,但力量悬殊太大了。男人的体重压下来,像一座山,压碎了她所有的抵抗。
过程中,陆天阔一直在说话。不是情话,是某种更冰冷的东西。
陆天阔放松,很快就好了。
…………
陆天阔疼?疼就记住,记住是谁在疼你。
………………
陆天阔你会习惯的。习惯被拥有,习惯被支配,习惯…
周雨晴不再听了。她把意识抽离,飘到天花板上,俯视着下面那具正在被侵犯的身体。那具身体穿着藕粉色套裙,裙摆被掀起来,像一朵被强行掰开的花。那个女孩闭着眼,眼泪从眼角滑进鬓发里。她不认识那个女孩,那个女孩是别人,是某个不幸的陌生人。
时间被拉得很长,长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。又很短,短到一切发生时像按了快进键。
结束后,陆天阔起身,走进浴室。水声传来。周雨晴躺在沙发上,眼睛盯着天花板。水晶吊灯的光刺得眼睛疼,但她没有闭眼。她看着那些光,数着那些切面,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数到一百二十七的时候,陆天阔出来了。
他已经穿好衣服,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,遮住了脖子上的抓痕。手上缠着新的绷带。他走到茶几旁,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钞票,粉红色的百元钞,大概有十几张。他放在茶几上,压在果盘下面。
陆天阔去买件新裙子,这件撕坏了。而且,显老。
周雨晴慢慢坐起来。裙子确实坏了,肩带断了,裙摆裂了。她拢了拢衣襟,遮住裸露的皮肤。然后她站起来,走到茶几旁,拿起那叠钱。
陆天阔看着她,嘴角有丝笑意,
陆天阔这才对,识时务。
话没说完,周雨晴把钱扔在他脸上。钞票散开,像一场粉红色的雪,纷纷扬扬落在地毯上。
陆天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,随即笑意更深了。
陆天阔有骨气,但我更喜欢了。
周雨晴不再看他,走向门口。门锁已经开了,她拧动把手,门开了。走廊的光涌进来,刺眼得让她眯起眼。
陆天阔周小姐。
陆天阔在身后叫她。
她停下,没回头。
陆天阔我会再联系你。好好考虑我的提议。你父亲,你男朋友,你自己——你们的未来,都在你一念之间。
周雨晴走出去,轻轻带上门。门合上的瞬间,她靠在墙上,腿软得几乎站不住。她深吸几口气,强迫自己往前走。走廊很长,地毯很厚,她的脚步声被吸走,像走在真空里。~
电梯间空无一人。她按下下行键,等待的每一秒都像凌迟。终于,电梯来了,门打开,里面站着两个人。
一个是喝得醉醺醺的周志强,被另一个男人搀扶着。那个男人看见周雨晴,愣了一下。
陆天阔助理周小姐?您怎么…
周志强抬起头,眼睛浑浊,看见女儿,咧嘴笑了。
周志强(58岁)晴晴?你……你怎么在这儿?不是说…先回去了吗
周雨晴看着父亲,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,看着他那身皱巴巴的西装,看着他眼里毫无察觉的关切。她想说话,想说“爸,我刚刚被强奸了”,想说“爸,救救我”,想说“爸,陪我去报警”。
但喉咙像被堵住了,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电梯门缓缓合上,开始下行。镜面墙壁映出她的脸,苍白,空洞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,再也拼不回去。
数字跳动:18,17,16……
周志强还在絮叨。
周志强(58岁)那个陆总……人真不错……说以后多关照我们……晴晴,你跟他……聊得怎么样?
周雨晴看着电梯门上的倒影,看着那个穿藕粉色破裙子的女孩,看着那个女孩慢慢抬起手,捂住了脸。
指缝间,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来。
电梯到达一楼。门打开,大堂的光涌进来,金碧辉煌,璀璨夺目。
周雨晴放下手,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,眼睛却还是红的。她走出电梯,走进那片光里,走进那个看似正常的世界。
背后,周志强还在嘟嘟囔囔,满是醉意。
周志强(58岁)晴晴,你裙子怎么破了?
她没有回答,也没有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