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誓言

逆光者:破碎的星空

青锋市师范学院的六月,整个校园都被栀子花统治着。

那种甜得发腻的香气从教学楼墙角一直蔓延到老图书馆的台阶,混着毕业季特有的离别气息,成了这所始建于1958年的老牌师范院校每年此时挥之不去的背景。公告栏的红纸上,招聘信息一张压着一张,被连续三天的烈日晒得边角发白卷曲。远处隐约传来广播站放的《青春无悔》,高晓松的词,老狼的嗓子,几个男生抱着吉他在梧桐树下合唱,跑调跑得理直气壮。

周雨晴站在美术系小楼前,低头整理裙摆。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是去年生日时母亲李淑芬扯布做的,棉麻料子洗过几水后柔软服帖。她抬手摸了摸脑后,陈宇送的那支木簪还在,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,纹路已被磨得温润。

背包侧袋里卷着一张《青锋市美术馆公开招聘工作人员简章》,她用红笔圈出“美术专业本科及以上学历”、“需提交个人作品集”、“笔试面试各占50%”几行字。简章下面压着个牛皮纸信封,薄薄一叠,八张百元钞票——上周为学校绘制校园文化宣传壁画得的报酬。画的是学校正门那棵百年银杏,秋日里金黄一片。后勤处的老师额外多给了两百,说“画得真好,以后成了大画家,咱们学校也跟着沾光”。

她没告诉任何人。

那八百块钱捏在手里时的重量,让站在六月阳光下的她觉得,未来是具象的,是可以触摸的。

陈宇雨晴!

声音从栀子花丛那边传来。她抬起头,看见陈宇从行政楼方向快步走来,白衬衫在风里鼓荡。那件衬衫领口洗得发毛,袖口有两滴洗不掉的墨渍,深蓝色,大概是上周写毕业生登记表时不小心沾上的。但他把它熨得平整,每一粒扣子都规规矩矩扣好。怀里抱着个深红色绒面证书,“优秀毕业生”五个烫金字在阳光下反着光。

他走到她面前,额头有细密的汗。六月下旬的青锋市,午后气温已经爬到三十多度。

陈宇等久了?

陈宇从口袋里掏出手帕——白色棉布,洗得发硬,但干净——擦了擦汗,又小心叠好塞回去。

陈宇系主任非要拉着说话,说文化馆那边已经打过招呼,让我下周一就去报到。

周雨晴眼睛亮了。

周雨晴笔试过了?

陈宇第二名。

陈宇的笑容从嘴角漾开,左边脸颊那个单边酒窝深了下去。

陈宇招两个人,我第二。

周雨晴我就知道你能行。

她伸手去摸那本证书,绒面温暖。翻开,内页写着他的名字,钢笔字,系主任的笔迹,遒劲有力。底下压着个薄信封,她抽出来,三张百元钞。

周雨晴奖金?

陈宇点头,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两张电影票,淡粉色,印着“青锋市人民影院”的红色印章。

陈宇晚八点,《泰坦尼克号》。张军他爸在影院工作,特意留的好位置。

他把票递到她眼前,像献宝。

陈宇最后两场了,下个月就下映。

周雨晴接过票,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。这部电影他们已经错过了首映,错过了情人节专场,错过了一次又一次。不是没时间,是陈宇总说“等发了工资”、“等这个月兼职结账”、“等——”她明白,三十五块钱一张票,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奢侈了。

周雨晴怎么突然……?

陈宇庆祝。

陈宇打断她,把证书和奖金信封仔细塞进自己的旧帆布包里。

陈宇庆祝你拿到稿费,庆祝我找到工作,庆祝——

他顿了顿,笑容里有什么东西柔软下来。

陈宇庆祝我们毕业。

我们。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,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。

周雨晴把电影票小心地夹进随身带的速写本里。那是本牛皮纸封面的线圈本,边缘已经磨损,里面密密麻麻是她四年来的涂鸦——课堂速写、风景写生、偶尔的情绪碎片。本子中间夹着几张裁剪整齐的报纸,都是青锋市本地报纸的文化版,上面有关于青年艺术家展览的报道,有美术馆扩建的消息,还有一则很小的启事:“青锋市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”正在征集作品。

周雨晴我想办个展。

她突然开口,声音不大,但清晰。

陈宇看着她。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二十二岁的周雨晴,皮肤是象牙白的,鼻梁上有几粒浅浅的雀斑,眼睛在说到画画时会亮起来,像两汪深潭被月光照过。

陈宇在哪里办?

他的语气里没有惊讶,只是真诚地询问。

周雨晴市文化馆一楼展厅,或者工人文化宫的小展厅。我问过了,文化宫那个一天租金两百,加上布展材料、请柬、宣传……

她从包里掏出个小计算器,银色的,按键已经磨损。

周雨晴我算了,最少要三千。

陈宇画呢?

周雨晴有十一幅够展出的,毕业创作那四幅,加上大三的《暮色》、大二的《河岸》…

她掰着手指数。

周雨晴还差五六幅新的。我想画一组关于“光”的,早晨的光、午后的光、夜晚的路灯光…

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周雨晴就是需要时间,也需要钱买颜料。油画颜料涨价了,钛白一支要十八块。

陈宇沉默了片刻。远处那些抱着吉他的男生开始唱《同桌的你》,跑调依旧。

陈宇我文化馆的工资,第一个月实习期四百,转正后六百。加上偶尔给报纸写稿,一篇能有二三十

他也开始算,但很快停住了。

陈宇…太慢了。

周雨晴不慢。

周雨晴摇头,把计算器放回包里。

周雨晴我们两个人一起存。你住文化馆宿舍,我——我可以先回家住,吃饭在家里,没什么开销。每个月至少能存五百。半年三千,一年六千。到时候不仅可以办展,还能…

她咬了咬下唇。

周雨晴还能有点余钱,看看……房子。

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青锋市的房价,2000年夏天,市中心的新楼盘一平米八百到一千二,老城区的二手房五六百。他们俩私下里看过几次,骑着陈宇那辆永久牌自行车,在那些贴着“出售”红纸的楼前转悠。不敢进中介公司,只敢在楼下仰头数窗户,猜测哪一扇后面会是他们的家。三十平米的一室户就够了,朝南,最好有个小阳台,可以放她的画架,放他的书。首付两成,三四万块钱。

陈宇两年。

陈宇忽然开口。

周雨晴什么?

陈宇两年,我们可以存够首付。

他看着她,眼神里有种年轻人特有的、不知天高地厚的笃定。

陈宇我还可以接私活,给企业写宣传稿,给出版社校稿。你会卖画,一幅,两幅,慢慢就有人知道周雨晴这个名字。

周雨晴笑了,眼角弯起来。

周雨晴你说得好像很简单。

陈宇本来就不难……只要我们在一起。

风吹过来,栀子花的香气浓得化不开。有毕业生抱着行李从宿舍楼出来,纸箱用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,上面写着目的地:深圳、上海、北京。还有留在本市的,箱子上就写个家里的地址。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,是这个季节特有的背景音。

他们沿着林荫道往图书馆后面走。那里有棵老槐树,据说是建校那年栽的,如今树冠如盖,投下的阴影能罩住半个篮球场。树下一圈水泥长凳,漆掉得斑斑驳驳,刻满了历届学生的名字和誓言。

周雨晴在长凳上坐下,从包里掏出速写本。陈宇挨着她坐,距离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——她从来不用洗发水,说那东西滑腻腻的,洗不干净。

周雨晴昨天我爸说…

周雨晴一边翻开本子一边说,有些犹豫。

周雨晴今晚有个什么联谊会,市工商联办的,青年企业家和高校人才对接。他托了关系弄到两张请柬,让我一定要去。

陈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
陈宇什么联谊会?

周雨晴就是……吃饭,聊天,认识人那种。

她用铅笔在空白页上画圈,一圈又一圈。

周雨晴我爸说,美术馆今年就招两个人,报名的有四十多个。光笔试面试不够,还得有人打招呼。

陈宇你画得好,不需要打招呼。

周雨晴我知道。

周雨晴停下笔。

周雨晴但我爸不这么想。他说现在什么事都要讲关系,我这种刚毕业的,没关系寸步难行。

陈宇沉默了一会儿。夕阳开始西斜,光线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,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
陈宇几点结束?我去接你。

周雨晴不用。我爸也在,就是走个过场。我露个脸,打个招呼,然后就找借口溜。九点前肯定能出来,还能赶上电影…

她忽然想起什么,翻出那张电影票。

周雨晴…哎呀,那电影是八点开场!

陈宇没事,看后半场也行。

陈宇说得轻松,但语气里有些别的什么。

周雨晴侧过脸看他。

周雨晴你不高兴?

陈宇没有。

他否认得很快,随即叹口气。

陈宇就是……不太喜欢那种场合。企业家,商会,我爸说过,那些人眼睛里只有利益。

周雨晴我就去一次。我保证,以后都不去了。

陈宇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他们并排坐着,看远处操场上还有学生在打篮球,砰砰的运球声隔着一整个草坪传来,闷闷的。

周雨晴陈宇。

陈宇嗯?

周雨晴你说,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子?

这个问题太宏大,太模糊。陈宇想了很久,久到周雨晴以为他不会回答了,他才慢慢开口。

陈宇我们会有一个家,不用很大,但朝南。你画画,我写东西。周末一起去菜市场,你挑蔬菜,我拎袋子。晚上我改稿子,你就在旁边画画,互不打扰,但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。

他说得很慢,每个字都像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。

周雨晴然后呢?

她声音轻轻的。

陈宇然后……也许会有个孩子。

他说到这里的时候,耳朵有点红。

陈宇如果是女孩,你教她画画。如果是男孩,我教他背诗。

周雨晴男孩也可以学画画。

陈宇那女孩也可以背诗。

他们相视而笑。周雨晴把速写本合上,放回包里。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,陈宇伸手替她拢到耳后。指尖碰到她脸颊的皮肤,温热,细腻。

周雨晴陈宇。

陈宇嗯?

周雨晴你会一直对我好吗?

这个问题幼稚得像小孩问的,但陈宇回答得很认真。

陈宇会。每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好一点。

周雨晴那……

她咬了咬嘴唇,脸红了。

周雨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?

空气安静了几秒。远处打篮球的学生进了一个球,欢呼声炸开,又很快消散在暮色里。

陈宇等我存够钱,买得起戒指的时候。

陈宇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银链。链子很旧了,接口处有焊接的痕迹。坠子是一枚素圈戒指,没有花纹,没有镶嵌,就是最简单的一个银圈。

陈宇这是我奶奶留给我妈的,我妈留给我。

他把戒指从链子上取下来,托在掌心。银质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
陈宇她说,奶奶去世前告诉她,等我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,就把这个给那个要度过一辈子的人。

周雨晴看着那枚戒指,喉咙发紧。

陈宇现在还不行。

陈宇把戒指重新穿回链子,戴回脖子上,贴着胸口的位置。

陈宇等我正式工作了,攒三个月工资,去金店换个新的。这个太旧了,配不上你。

周雨晴我不要新的,就要这个。

陈宇不行。结婚戒指得是新的,象征新的开始。

他顿了顿,忽然握住她的手。

陈宇但我可以先预支一个承诺——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,每年结婚纪念日,都要回这里散步。就坐在这棵槐树下,告诉你,这一年我比上一年更爱你。

周雨晴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。她慌忙用手背去擦,却越擦越多。

陈宇哭什么。

陈宇笑了,用拇指擦她的眼角。

陈宇我说错话了?

周雨晴没有。

她摇头,声音哽咽。

周雨晴就是……太好了。好得让我害怕。

陈宇怕什么?

周雨晴怕这一切是梦,醒了就没了。

陈宇松开她的手,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。然后弯下腰,双手撑在长凳靠背上,把她圈在自己和槐树之间。这个姿势让他们的脸离得很近,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。

陈宇周雨晴。

他叫她的全名,每个字都咬得很重。

陈宇你听好。这不是梦。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,让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,不用为颜料钱发愁。我会保护你,不让任何人伤害你。这是我陈宇,用我往后全部人生做的保证。

他说完,俯身吻了她。

不是额头,不是脸颊,是嘴唇。温柔地,珍重地,像一个仪式。周雨晴愣住了,眼睛睁得大大的,直到陈宇的睫毛扫过她的皮肤,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
远处传来口哨声和起哄声。几个路过的学弟学妹停下来,笑着拍手。周雨晴的脸瞬间红透,她把头埋进陈宇怀里,不敢抬起来。

陈宇抱着她,下巴抵着她的头顶,对那几个起哄的学生皱起眉,但眼里的幸福仍未消退。

陈宇看什么看,没见过谈恋爱?

“见过谈恋爱,没见过这么甜的!”有个男生笑着大喊,然后被同伴拉走了。

笑声渐远。暮色四合,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,先是主干道那些老式路灯,昏黄的光晕一圈圈漾开;然后是教学楼里的日光灯,从窗户里透出来,方方正正的光块;最后是宿舍楼的灯火,一扇窗接一扇窗地亮起来,像某种缓慢的苏醒。

周雨晴从陈宇怀里抬起头时,脸颊还红着,但眼睛亮晶晶的。

周雨晴你刚才…

她小声开口。

周雨晴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亲我。

陈宇也是最后一次,以后只在家里亲。

周雨晴为什么?

陈宇舍不得让别人看见。

他回答得理直气壮,然后牵起她的手。

陈宇走吧,先送你回宿舍整理东西。

他们沿着林荫道往西门走。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,交错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周雨晴忽然停下脚步。

周雨晴陈宇。

陈宇又怎么了?

周雨晴我也有个承诺要给你。

她转过身,面对着他,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。

周雨晴无论发生什么事,无论多难,我都会跟你在一起。这是我的保证。

陈宇好,我记住了。

他们继续往前走。栀子花的香气在夜晚变得更浓,缠绕在每一寸空气里。广播站已经停了音乐,有个声音在念毕业生离校注意事项:归还图书证、结清水电费、最后离寝时间……

周雨晴握紧了陈宇的手。他的手掌温热,指关节分明,食指和中指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。这双手会写出什么样的未来呢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此刻,2000年6月20日傍晚六点四十七分,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。

她不会想到,有些承诺,注定要在现实面前碎成粉末。

她不会想到,栀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,往往也是凋零的开始。

但此刻,她什么都不知道。她只是握紧了他的手,像握紧了整个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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