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遗骸（一）

三月开春，东京的最后一缕寒风已随残雪消融，颓败的土地终于挣出几星嫩绿地芽尖，在萧索的荒色里，像不小心遗落的碎玉，突兀得可笑。

日子是泡在温水里的棉絮，软塌又麻木。每天六点准时醒转，看同一张面孔、东京一成不变的荒诞风景，看老板可笑又虚伪的嘴脸，看同事脑内像南北战争般撕扯的心思，再看一间间老屋在自己的检查记录里，碎成拆迁队铁爪下的可怜余烬。这机械又荒谬的循环，早把早川的神经泡得又钝又木——生活本就是场冗长的默剧，无聊到谢幕都嫌拖沓。

“又是一个可笑的东西”早川望着眼前垮塌的出租屋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褶皱。他偏是爱净的性子，偏被疯长的房价、跳涨的物价，和家里那堆像没拧干的棉絮般混沌的亲人，拽进这日复一日的腌臜里。

他熟稔地踏进门，漫不经心扫过：墙皮裂成干涸的河床，蛛网在梁间织着灰扑扑的网，落尘的家具蒙着层哑暗的雾——这些早该麻木的景象，却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。这间屋像浸在寒潭里的瓷瓶，暗处总像有什么在呼吸，缠得他后颈发紧。

早川甩甩头，把这错觉碾进麻木里。他早该习惯看这些残败了，神经早是泡透的木头，哪还能燃出惊悸的火星？至少他自己这么认定。

他接着像上了发条般检查屋子，确认拆迁的“标准”——其实哪有什么标准？早有个富商盯上了这块地皮，到没到标准结局都是一样……他漫不经心地想着，指尖在记录册上划出浅淡的印子。

旁边那个新来的汇报员，倒像浸在蜜里的蜂，眼里裹着认真的光。总弓着腰这翻那找，厚笔记本上爬满细碎的字迹，像把日子都织进了纸页里。他总可笑地捧着这份没人看的报告较真，没人在意他的存在，可他偏是唯一一个，会对着自己弯起眼，把“前辈”两个字说得温软又郑重的人。这个青年好像叫……山田……北琦吧？管他呢。

“前辈！这里有好多画啊！”北琦的声音像撞碎的星子，脆生生溅开。早川瞥过去，见泛黄的画纸被他小心铺展，像展开一叠旧时光。“您看，这是原主人画的吧？好温柔的笔啊。”他推了推厚镜片，眼里盛着细碎的光。

“有什么好看的，干活。”早川嘴硬着，目光却黏在画纸上挪不开。

泛黄的纸页上，是一帧帧温软的景：草芽顶破冻土，树影斜倚风，花盏垂着露——画得极简，有时只勾一片云的轮廓，可线条细得像春蚕丝，色彩明丽却不扎眼，像冬日晒透的棉被，裹着层暖绒绒的光。连风都像浸在画里，软得能揉出温度，一看便知是温柔的人，才描得出这样的景。

早川的视线落向画角，每一张都蜷着行娟秀的字：“雪奈辛子”他喉结动了动，声音轻得像落雪

那行小字旁，还偎着行更浅的注脚：“冬雪融时，阳光碎在冰碴里的样子，是冷的，却亮得晃眼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