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夜归与夜宵

苏府后院，灯火通明，气氛却与往常的温馨闲适截然不同。

苏无名背着手，在院中来回踱步，眉头紧锁，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。卢凌风抱臂倚着廊柱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院门方向，周身散发着低气压。王幼伯站在梨树下，看似平静，但握着书卷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，泄露了内心的紧绷。高达在石桌旁坐下又站起，焦躁地搓着手。连平日里最是沉稳内敛的李禀鲭（他不知何时又“顺路”来了），也立在阴影里，一言不发，只是周身的气场比平日更冷肃几分。

“申时初出的门，现在都亥时三刻了！”苏无名终于忍不住，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，“灯会再热闹，也该回来了！五郎贪玩也就罢了，梨儿她们怎么也……”

“还有我父亲和大哥。”王幼伯补充，声音平静，但眼底的担忧清晰可见，“他们初次来长安逛灯会，更不应逗留如此之久。”

卢凌风沉声道：“我已派了两队金吾卫的弟兄沿朱雀大街寻了一遍，未见踪影。他们最后是在缀锦楼附近被人看见的。”

高达急道：“会不会是……出了什么意外？最近朝中并不太平，王公又是……”他没说下去，但在场几人都明白，王炎身为清流领袖，树敌不少。

李禀鲭忽然开口，声音冷冽：“缀锦楼往南，有几条巷道，平日还算清静，灯会时人也较少。”他没有多说，但意思很明显——若是有人想动手，那些地方是绝佳选择。

此言一出，院中气氛更是凝重。苏无名的脸色更难看，卢凌风的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。

就在这焦灼紧张几乎要达到顶点时，院门外终于传来了说笑声和脚步声。

“……那蟹粉包果然名不虚传，汤汁太鲜了！”

“酥山要化了！快走快走！”

“父亲，您看这个泥人像不像六郎？”

“哈哈，幼安莫要胡闹……”

声音由远及近，轻松愉悦，与院中凝滞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
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
梨樾一手提着油纸包，一手拎着个食盒，率先踏了进来，脸上还带着未尽的笑意。喜君捧着一个精致的点心匣子，樱桃举着几个冒着寒气的油纸包（里面是酥山），费十三拎着两个食盒，王幼安搀着父亲王炎，王幼仲则抱着两坛酒，人人手上都没空着，脸上都带着游玩归来的满足红晕。

他们一进门，就对上了院中五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。

“……”梨樾的脚步顿住，脸上的笑意敛了敛，“兄长？卢大哥？你们……还没休息？”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。

“休息？”苏无名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，一步上前，上下打量妹妹，见她衣裙整洁，发丝未乱，只是袖口似乎有处不起眼的破损，心下稍安，但怒气未消，“你们去哪儿了？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？！”

卢凌风也走过来，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，尤其在王炎和王幼仲身上多停留了一瞬，确认他们无恙，才稍稍放松，但眉头依旧紧锁。

王幼伯已走到父亲和兄长身边，低声道：“父亲，大哥，没事吧？”他虽在问父兄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梨樾。

高达则直接拉过王幼安：“五郎！你们怎么这么晚？急死我们了！”

李禀鲭依旧站在阴影里，目光沉沉地落在梨樾身上，见她安然无恙，周身冷肃的气息才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一丝。

王炎作为长辈，此时轻咳一声，解释道：“苏司马，卢将军，诸位，实在抱歉，让你们担心了。是老夫一时兴起，拉着孩子们多逛了会儿，后来又去城南吃了蟹粉包，这才耽搁了。”

王幼安也赶紧道：“对对对！城南那家蟹粉包可好吃了！还有酥山！六郎，高达哥，小王爷，你们不知道，喜君姐姐今天可厉害了！她……”他话没说完，被王幼伯一个眼神制止了。刺杀之事，不宜在院中当众宣扬。

梨樾明白了兄长等人担心至此的原因，心中歉然，连忙举起手中的东西：“兄长，是我们不好，忘了时辰。你看，我们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。”

她将油纸包打开，里面是几只烤得金黄酥脆、香气扑鼻的大鸭腿：“这是东市老刘记的脆皮鸭腿，特意给你们留的。”又将食盒递给王幼伯，温声道：“六郎，这是你爱吃的虾仁馄饨，南记的，多放了芫荽，趁热吃。”

喜君也上前，打开点心匣子：“苏大哥，卢大哥，这是红斋新出的限定糕点，我和梨姐姐觉得你们会喜欢。”又取出另一包，“这是我喜欢的桂花糕，大家也尝尝。”

樱桃献宝似的举起快化了的酥山：“铛铛铛！酥山！可难买了！我排了好久的队！快吃快吃，要化了！”

费十三笑眯眯地放下食盒：“蟹粉包，还温着，一人一个，尝尝鲜。”

王幼仲将果酿放在石桌上：“两种口味的果酿，不太醉人，正好佐餐。”

王炎也从袖中取出几个小巧的泥人、面人等小玩意，分给苏无名等人：“街上随手买的，小玩意，图个乐子。”

看着这一大堆琳琅满目的吃食和小礼物，再看看眼前这群满脸“我们玩得很开心还惦记着你们”表情的人，苏无名等人酝酿了半晚上的怒气、担忧、焦躁，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，不上不下，憋得难受，又……莫名有点想笑。

这算怎么回事？他们在这里担惊受怕，脑补了无数种危险场景，结果这群人吃吃喝喝，逛街购物，还给他们带了夜宵？！

卢凌风揉了揉额角，哭笑不得。高达已经接过一个鸭腿啃了起来，嘟囔道：“饿死我了……担心得晚饭都没吃好。”

王幼伯接过那碗还温热的虾仁馄饨，看着上面翠绿的芫荽，心中的担忧与一丝莫名的气闷，忽然就消散了大半，化作一股温软的暖流。他低声对梨樾道：“多谢。”

梨樾微笑摇头。

苏无名看着妹妹坦然清澈的眼神，又看看安然无恙的王炎父子，叹了口气，终究是放心占了上风。他接过喜君递来的糕点，语气缓和下来：“下次不可如此，定要遣人回来说一声。”

“知道了，兄长。”梨樾从善如流。

危机解除，气氛瞬间松弛。众人围坐过来，分享着带回来的各色美食。鸭腿酥脆，馄饨鲜美，糕点香甜，酥山冰凉，蟹粉包汤汁饱满，果酿清甜……方才的紧张焦虑，就着这丰盛的夜宵，被渐渐抚平。

王幼安一边啃着鸭腿，一边眉飞色舞地（压低声音）讲述灯会见闻，当然，略过了巷道里那惊心动魄的一段。喜君和樱桃也笑着补充。王炎和王幼仲慢慢品着果酿，神情放松。费十三满足地啜着蟹粉包的汤汁。

苏无名、卢凌风、王幼伯、高达、李禀鲭听着他们兴致勃勃的讲述，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，忽然觉得，或许是他们过于紧张了。有梨樾和樱桃在，有费十三在，寻常危险，恐怕还真奈何不了他们。只是……下次还是得派几个人暗中跟着才好。

月光如水，静静洒在热闹的院落里。

这一夜，有虚惊，有关怀，有丰盛的夜宵，更有家人友人团聚的温暖。

至于那条巷道里发生的事，王炎父子默契地没有多言，梨樾等人也无意宣扬。有些风雨，自己知晓便好，不必让关心的人徒增忧虑。

夜色渐深，美食渐空，笑语渐歇。

但那份被惦念的温暖，与劫后余生的庆幸（对王炎父子而言），却深深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。

（第二十七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