体育馆外的天已经黑透了,路灯把地上的雪水照得发亮。
比赛结束得比预期晚,市三中险胜,小队员们兴奋得在更衣室里嗷嗷乱叫。沈砚简单接受了下主办方的采访,又被几个家长围着说了半天话,等他终于脱身时,已经快九点了。
他掏出手机,给林祎发了条消息。
【沈越】:刚忙完,你还在附近吗?
那边很快回了。
【林祎】:在,我在门口的咖啡店。
【沈越】:我过去找你。
他收起手机,往体育馆正门走。门口的冷风一吹,额头上的汗很快凉了下来。
咖啡店里暖气开得很足,推门进去,一股奶香和烘焙味扑面而来。
林祎坐在靠窗的位置,外面的霓虹灯光在她侧脸上投下一块淡淡的蓝。她低头看着手机,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,又像想起什么似的,把手机扣在桌上。
“抱歉,让你久等了。”沈越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。
“还好。”林祎抬头,冲他笑了笑,“刚赢了球,应该多庆祝一下的。”
“他们庆祝就够了。”沈越随口道,“我得保持清醒,不然明天训练要被骂。”
“被谁骂?”她下意识问。
“被自己。”他说得一本正经,“带得不好,就只能骂自己。”
林祎愣了愣,忽然有点想笑。
五年前,他好像也是这样。
输了球,别人都在找理由,他却一个人在球馆里加练,说“技不如人,没什么好说的”。那时候她不懂,只觉得他倔得要命。
“你喝点什么?”沈砚把菜单推过去,“我请客。”
“不用了,我刚喝过。”她顿了顿,“要不……换个地方?我有点饿了。”
“行。”沈越起身,“想吃什么?”
“你定。”她把围巾绕好,“我都可以。”
最后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小馆子,做的是很普通的家常菜。店面不大,灯光昏黄,桌椅有些旧,却干净得一尘不染。
“这家店我以前经常来。”沈越把菜单递给她,“味道还可以。”
“你以前……”林祎话说到一半,忽然意识到什么,“在这边住过?”
“嗯,打联赛的时候,俱乐部宿舍离这儿不远。”他说,“那时候训练结束,经常和队友过来吃夜宵。”
“那时候啊……”她下意识接话,又很快停住。
那时候,他们还在一起。
只是她从来不知道,他会在训练结束后,一个人跑到这种小店吃一碗面,然后再回宿舍看战术录像。
她只记得自己发了很多条抱怨的消息,说他不陪她,说他总是忙。
“你要吃什么?”沈越看她盯着菜单发呆,提醒了一句。
“随便点两个吧,我不挑。”她把菜单推回去,“你熟。”
沈越也不推辞,点了几个菜,又要了一壶热汤。
服务员离开后,店里安静下来,只剩下隔壁桌零星的聊天声。
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。
“你……”
“这几年——”
两个人同时开口,又同时停下。
“你先说。”沈越笑了笑。
“你先说。”林祎也笑,“你是客人。”
“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,不算客人。”他顿了顿,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你这几年……怎么样?”
“还能怎么样。”她耸肩,“上班,下班,偶尔加班,偶尔崩溃。”
“很真实。”他点头,“那现在呢?在哪个公司?”
“一家活动策划公司。”她简单说了下,“主要做一些赛事和活动的对接。”
“所以今天会在体育馆。”他接话。
“嗯。”她低头喝了口茶,“你呢?当教练多久了?”
“三年。”沈越说,“退役之后就开始带学生。”
“退役……”林祎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。
她当然知道他退役了。
当年那场意外,新闻铺天盖地。她看到标题的时候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。后来她给他发了很多消息,打了很多电话,都石沉大海。
“腿伤。”沈越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,主动提起,“医生说再打下去,以后可能连走路都困难。”
“哦。”她喉咙有点发紧,“那……现在呢?”
“现在?”他笑了笑,“还能走路,还能骂人,还能在球场上吼他们跑位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她低声说。
菜很快上来了,热气腾腾,冲淡了一点刚才那一瞬间的沉重。
“尝尝这个鱼香肉丝。”沈越给她夹了一筷子,“这家做的挺地道。”
“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?”话说出口,她自己都愣了一下。
沈越也愣了愣,随即笑了笑:“记得。你以前每次点外卖都要这个。”
“那是因为别的更难吃。”她嘴硬。
“你那时候说,鱼香肉丝是‘成年人最后的倔强’。”他慢慢道,“因为它看起来像肉,其实全是胡萝卜和笋。”
林祎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:“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?”
“你忘了?”他看着她,“大三那年,我们一起赶项目,你连着吃了三天鱼香肉丝盖饭。”
记忆像被人猛地掀开一角。
她想起来了。
那时候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做项目,天天熬夜,她一边敲报告一边抱怨:“我已经穷到只能吃鱼香肉丝盖饭了。”
他当时笑她:“你这不叫穷,叫专一。”
“那你呢?”她抬眼,“你现在还吃吗?”
“我?”沈越夹了一块肉放进自己碗里,“我现在负责让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孩少吃垃圾食品。”
“你以前吃的也不少。”她哼了一声。
“那不一样。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我那时候有人管。”
空气又安静了一秒。
林祎垂下眼,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,装作没听见。
“你现在……”沈越终于还是问出口,“有男朋友了吗?”
这个问题,他从刚才在体育馆提出“一起吃饭”的时候,就想问了。
“没有。”她答得很干脆,“你呢?有女朋友了吗?”
“也没有。”他说。
“那挺巧的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们都单着。”
“是挺巧的。”他看着她,“你这几年,就没想过……重新开始一段?”
“怎么没想过。”她放下筷子,“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每次觉得可以试试的时候,总会想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。”她顿了顿,“然后就没然后了。”
“乱七八糟的事?”沈砚看着她,“比如?”
林祎没说话。
她当然可以说“比如工作太忙”“比如遇不到合适的人”“比如不想将就”。这些理由随便挑一个,都足够体面。
可她不想骗他。
也不想骗自己。
“比如……”她抬眼,目光直直撞上他的,“比如想起五年前的某个人。”
沈越的指尖微微一紧。
“那你呢?”她反问,“你这几年,就没想过……重新开始?”
“我?”他笑了笑,“我一直在重新开始。”
“嗯?”她没听懂。
“重新带一批新队员,重新制定一套战术,重新习惯没有比赛的日子。”他慢慢地说,“生活每天都在逼我重新开始。”
“那感情呢?”她盯着他,“你就没想过,在感情里重新开始?”
沈越没说话。
他不是没想过。
只是每次有一点苗头,他就会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晚上——
手机屏幕亮着,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,是她发的:
【我们要不要,重新来过?】
他当时在医院的走廊里,刚听完医生说“你这腿,以后别想再打职业了”。
那一刻,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,都被碾碎在“退役”两个字里。
他没有勇气回她。
也没有勇气,拖着一条废腿,去给她一个看不见未来的“重新来过”。
“我那时候……”他终于开口,“觉得自己一团糟。”
林祎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。
“我以为,”他看着她,“只要我不回,你就会慢慢放下。”
“所以你就不回?”她的声音有点发颤,“沈砚,你是不是觉得,只要你不回,事情就不存在了?”
“不是觉得事情不存在。”他低声说,“是觉得……我不配。”
这三个字,他憋了五年。
“我那时候连自己都顾不好。”他说,“我不想拖着你一起往下掉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会往下掉?”她终于忍不住,“你问过我吗?”
沈越沉默
“你什么都没说。”她的声音一点点冷下来,“你不接电话,不回消息,像人间蒸发一样。我只能从新闻里知道你受伤了,从别人嘴里知道你退役了。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吗?”
“祎祎——”
“你以为你是在保护我。”她打断他,“可你知不知道,你这样做,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?”
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
“意味着我连一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。”
“意味着我这五年来,每次想起你,都不知道该把你放在什么位置。”
“意味着我甚至怀疑,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,所以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。”
她一口气说完,眼眶有点发热。
店里有人推门进来,带进来一股冷风。
“对不起。”沈越低声说。
“这句对不起,你迟到了五年。”她别过头,看向窗外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所以我也没指望你现在就能原谅我。”
“我也没说我要原谅你。”她冷冷道。
两个人之间,又一次陷入沉默。
过了一会儿,林祎忽然笑了一下。
“其实我今天来,本来是打算——”
“打算什么?”沈越看着她。
“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她看着他,“和你像两个普通的老朋友一样,吃顿饭,聊聊天,然后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他问。
“现在啊……”她耸了耸肩,“现在我发现,我好像做不到。”
“做不到什么?”
“做不到把你当普通朋友。”她看着他,一字一顿,“也做不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沈越的喉结滚了滚。
“那你想怎么样?”他问。
“我想……”她顿了顿,忽然觉得有点好笑,“我想知道,如果当初你回了那条消息,我们现在会怎么样。”
“没有如果。”他说。
“我知道没有如果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所以我才更想知道,我们现在,还能不能……”
“能不能什么?”他追问。
“能不能,不再提‘重新来过’。”她看着他,“而是试试,从心来过。”
沈越愣住
“‘重新’,好像是在修补什么已经碎掉的东西。”她慢慢道,“可我发现,我已经不想再回头去拼那些碎片了。”
“那‘从心’呢?”他问。
“从心啊……”她笑了笑,“就是承认我们都变了,承认过去已经过去了,然后问问自己——”
“如果现在的我,遇见现在的你,还会不会喜欢?”
她说到这里,停了一下。
“你呢?”她抬眼,“沈砚,你现在看到我,还会心动吗?”
这个问题,她问得很轻,却像一块石头,砸进他心里。
沈越看着她。
五年了。
她剪短了头发,穿得比以前成熟,说话也比以前冷静。可有些东西,一点都没变。
比如她认真时微微皱起的眉,比如她紧张时会不自觉握紧筷子的手,比如她看向他时,眼底那一点不肯认输的倔强。
“会。”他说。
一个字,干净利落。
林祎的心,猛地跳了一下。
“那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“那我们试试?”
“试什么?”他问。
“试试,从心来过。”她重复了一遍,“不谈重新,不谈弥补,就当我们是……两个刚好在体育馆重逢的普通人。”
“然后呢?”他问。
“然后,”她看着他,“看我们还能不能,再走到一起。”
沈越没说话。
他当然想。
从在体育馆里看到她的那一刻起,他就知道,自己这五年来所谓的“放下”,全是自欺欺人。
可他也清楚,他们之间,不只是一句“我还喜欢你”就能抹平的。
“祎祎”他叫她的名字,“我们之间,不只是感情的问题。”
“我知道”她点头,“还有你的腿,你的职业,你的过去,我的过去,我们曾经的分开方式……这些都在。”
“那你还想试?”他问。
“我想。”她答得很坚定,“因为我发现,比起永远带着遗憾,我更害怕的是——明明还有机会,我却因为害怕,连试都不敢试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继续道:
“我不要求你马上给我什么承诺,也不要求我们立刻回到五年前。我只是想……给自己,也给你,一个机会。”
“一个什么机会?”他问。
“一个,不再被过去绑架的机会。”她说,“一个,从心而不是从‘重新’出发的机会。”
店里的钟,滴答滴答地走着。
过了很久,沈越终于开口:
“好。”
“好?”她愣了愣。
“我说,”他看着她,“我也想试试。”
林祎的嘴角,一点点扬了起来。
“那……”她伸出手,“重新认识一下?”
沈越愣了愣,随即笑了,握住她的手。
“你好,我叫沈越。”
“你好,我叫林祎。”
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两只手握在一起,又很快分开。
桌上的菜已经有些凉了,汤也不再冒热气。
可不知道为什么,林祎忽然觉得,有什么东西,在她心里重新热了起来。
不是五年前的那场火,而是一种更安静、更缓慢,却更坚定的温度。
“那……”沈越拿起菜单,“要不要加点菜?我觉得我们刚刚说了这么多,应该庆祝一下。”
“庆祝什么?”她问。
“庆祝——”他想了想,“庆祝我们终于,从心开始。”
她笑了:“行。那就加一份鱼香肉丝。”
“好。”他招手叫服务员,“再来一份鱼香肉丝,少放点胡萝卜和笋。”
“哎?”她愣住,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现在,”他看着她,“已经不是只能吃鱼香肉丝的那个穷学生了。”
“谁说的?”她哼了一声,“我现在穷得只剩工作了。”
“那正好。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我负责让你以后,有时间吃鱼香肉丝,也有时间……谈恋爱。”
林祎愣了一下,随即笑出声来。
“沈越”
“嗯?”
“你这话,说得挺像承诺的。”
“那你要不要……”他看着她,“先记着?”
她没回答,只是低头,轻轻笑了。
窗外的夜更深了,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,街道上的行人匆匆而过。
对很多人来说,这只是普通的一个夜晚。
可对林祎和沈越来说——
这是他们,从心出发的第一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