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二年的冬,像一砚渐渐研浓的墨。庭前老梅的枝干,在铅灰天幕下勾着疏淡的线条。风过廊庑,是低沉的呜咽。
书斋里,韫仪搁下笔,“虚室生白”四字在纸上静定着。
她看着那“白”字出神——虚室若能生白,她心里那间塞满不能言说念头的“屋子”,又该怎么透进光来?
小晏晞韫姐姐!
门开,晏晞裹着石榴红斗篷进来,脸颊冻得绯红,眸子亮得惊人:
小晏晞可算寻着你了!
小晏晞西山别庄那对“玉狮子”,驯成了!
小晏晞通身雪白,一根杂毛没有!
她伸手比划了一下,斗篷滑落半截。
小晏晞跑起来就像云絮被风扯着飞!
小晏晞咱们今儿就去试试?
韫仪放下紫毫,用帕子慢慢揩拭指尖:
小韫仪这般冷的天,骑马上山?
小晏晞冷才痛快!
晏晞下巴微扬
小晏晞再说了,西山那片有好几家大人的别院。
小晏晞韫姐姐不是要“知天下事”吗?
小晏晞风往哪边吹,总得出去嗅。
最后这句,让韫仪想起这几日玛法与阿玛书房里压抑的议论声。
小韫仪听你的
韫仪终究点头,语气依旧平稳
小韫仪只是有三桩咱们先说好
小韫仪护卫不离;未时末必返
小韫仪还有——
她望着晏晞已然扬起的蛾眉
小韫仪既是赛马,便专心致志,莫要半途叫野狐山雀忘了初心。
晏晞扑哧笑出声,过来亲昵的挽上她手臂:
小晏晞晓得了,我的小姑奶奶!
马车出城,远山在薄霭里柔茫。空气清冽,带着冻土的微腥。
别庄前,两匹“玉狮子”静立。毛色在黯天下流着象牙柔光,果真好马。
晏晞绕着马转,伸手想摸马颈,那马却偏头避开了。
小晏晞哟,脾气还不小!
她也不恼,反而笑
小晏晞韫姐姐,瞧见山弯那棵老柏没?
小晏晞谁先到谁赢!输家——
她眼珠一转
小晏晞输家替赢家抄十页《内训》!
韫仪正由嬷嬷系斗篷带子,闻言抬眼,善解人意的提醒到:
小韫仪你上回欠我的《女诫》还差三页呢。
晏晞翻身上马,动作流畅
小晏晞这次一定赢!
小晏晞驾!
白马如箭离弦。韫仪不慌,坐稳,轻抖缰绳。马儿小步颠跑,随即四蹄撒开。风迎面扑,吹得斗篷猎猎作响。她伏身,目光锁着前方那点跳跃的红,耳中只风声心跳——
这片刻的激越,竟让她暂时忘了那些沉甸甸的思虑。
小晏晞韫姐姐!你太慢啦!
晏晞回头喊。
小韫仪你好好看路。
韫仪应。两马并辔,山道在蹄下蜿蜒。
正此时——
少年救……命……
道旁枯草丛中,传来一声极弱的唤。少年声,气若游丝,却又执拗。
晏晞猛地勒马:
小晏晞有人?
韫仪也已停下。护卫迅捷上前。枯草簌动,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拨开草茎。
是个男孩。约十一二岁,蜷在草石间。破袄辨不出本色,脸色惨白。右腿裤管撕裂,伤口深可见骨,皮肉模糊,边缘凝着紫黑血痂。旁倒着旧背篓,几株带湿泥的草药散出。
然令韫仪心微动的,是男孩的眼神。
他艰难抬头,目光掠过护卫,掠过晏晞,最后竟准确直直落在她脸上。
那眼神太复杂。濒死的绝望,求生的炽烈,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判断——
他在这一群人中,一眼认定了她。
少年求……小姐……救……
他每字都似用尽力气,眼死锁着她:
少年爷爷……等药……我不能……死这儿……
话音落,他头一歪,昏厥。可昏厥前最后一瞬,那目光仍固执停在她方向。
小晏晞韫姐姐!
晏晞已下马奔去,看清伤口,倒吸口凉气,
小晏晞他伤这么重……快抬庄子里!
韫仪却仍端坐马上。她看着那男孩昏厥的侧脸——
污垢满面,却仍能看出眉眼生得周正。更让她思忖的,是他出现的方式。独自入冬山采药?伤重如此,却能自爬到官道旁?那眼神……太清醒,太有目的性。
她心里那架小算盘轻轻拨动。救,自然要救。见死不救,非家族风范。只是……
小韫仪护卫
她终于开口,声在寒风中清冽:
小韫仪小心抬。莫颠簸伤口。
西山别庄暖阁,炭火毕剥。
李嬷嬷已为男孩清洗包扎妥。韫仪和晏晞坐外间,隔着一道细竹篾帘。
“万幸没伤筋骨。”李嬷嬷掀帘出,压低声音,“只是失血过多,又冻狠了。方才灌些参汤,气息匀了些。”
正说着,里间传来虚弱的呛咳。
晏晞忙起身,想掀帘进去,韫仪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。
小韫仪嬷嬷去看看。
韫仪声音安定。
李嬷嬷应声进去。片刻,里头传来男孩沙哑的声音:
少年敢问是……哪位小姐救了在下?
“是我们姑娘路过,见你伤重。”李嬷嬷道,“你好生养着便是。”
少年求嬷嬷……告诉我恩人名讳……
男孩气息微弱,却坚持。
帘外,晏晞忍不住开口:
小晏晞你且安心养伤,问这些做什么?
里头静了一瞬。然后,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清晰了许多:
少年救命大恩……若不知恩人是谁,我……我心难安。
韫仪听着,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扶手。她终于开口,声不高,却足以让帘内听见:
小韫仪路过而已,不必挂心
小韫仪你好生将养,早日康复,便是最好的报答。
帘内又静了。良久,传来男孩低沉却清晰的一句:
少年谢小姐……在下记住了。
晏晞轻扯韫仪袖子,小声嘟囔道:
小晏晞韫姐姐,他这名儿都没报……
小韫仪知道了又如何?
韫仪目光落在帘上
小韫仪知道了,反是牵绊。
小韫仪李嬷嬷
她缓缓道:
小韫仪问他家中需何药。庄子里有的,拣好包一份。再备些米粮,两身旧衣。
她顿了顿
小韫仪银钱不必给。
李嬷嬷应下。
晏晞却还有些不放心:
小晏晞他那伤……真能自己走回去吗?
小韫仪他既能爬到官道求救,自有他的办法。
韫仪起身
小韫仪回了。
三日后,别庄管事来府回话。
那是个微胖的中年人,穿着青布棉袍,进门先规规矩矩打了个千:“给二位格格请安。”
小韫仪起来吧。
韫仪正临帖,头也未抬:
小韫仪那孩子怎么样了?
“回格格的话,”管事垂手站着,“那小哥儿前日晌午大醒了。进了一碗粥,用了药,精神好了不少。小人按吩咐,问他家中需什么药材。”
晏晞放下手里的绣绷,忙问:
小晏晞他怎么说?
“他说……”管事仔细回忆,“说他爷爷是咳喘的老毛病,天冷就重。需川贝、杏仁、紫菀这几样。巧的是,庄子里正好都有存着的。”
韫仪笔尖未停:
小韫仪他可问了什么?
“问了。”管事道,“他问恩人是哪家府上的。奴才按吩咐,只说京师过路的旗人家。”他顿了顿,“那孩子听了,没再问,就在炕上朝着京师方向,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。”
晏晞松了口气:
小晏晞还算知礼数
小韫仪今早呢?
韫仪写完最后一笔,搁下笔:
小韫仪今早去送饭,他可还在?
管事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:“今早小人去时……屋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。给的米粮药材带走了,旧衣也换上了。人……已经走了。”
小晏晞走了?
晏晞站起身:
小晏晞他伤还没好利索呢!
“是走了。”管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洗净蓝布帕子包着的小物件,双手呈上,“只在枕头底下,压着这个。”
晏晞接过,解开帕子。里面是一个用柔韧浅褐树皮缝制的小囊,不过婴孩掌心大,针脚却细密匀称得让人惊讶。
解开囊口墨绿色的麻线,倒出两样东西:一截干燥柏树皮,纹理细腻,散着清冽微苦的幽香;一块天然卵石,温润的灰白色,小指甲盖大,被磨得光滑无比,形状似一枚微缩的莲籽,顶端穿着褪色的红丝线。
小韫仪他说什么没有?
韫仪终于抬眼。
“说了。”管事道,“他说:“山野之物,不足言报。柏皮清心。石子是寒潭边拾的,赠与那位……如月静照的小姐,祈愿平安。”
晏晞拈起那枚莲籽石,对着窗光细看:
小晏晞水磨得真光……如月静照……
她转头看韫仪
小晏晞韫姐姐,这是给你的。
韫仪伸手。石子触手生凉,片刻便被体温焐暖。她又拿起柏皮,轻嗅,清苦气沁入心脾。
小韫仪收着吧
她把石子递给晏晞。
晏晞却摇头:
小晏晞他既说了是给“如月静照”的小姐,那定是觉得韫姐姐你沉静。这是心意。
韫仪看她一眼,没再推辞。她取出一方素白绫帕,将柏皮与石子仔细包好,打开书案抽屉,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黄花梨小匣。匣里已有几样物事:一页泛黄的棋谱残局,一枚边缘打磨光滑的青铜古钱。她将帕包轻轻放入,合上匣盖。
那动作自然流畅。
晏晞正摆弄那柏皮,没留意这细节。她抬头问管事:
小晏晞他就这么走了?没再说别的?
“没了。”管事想了想,“哦,他换下的那身破衣裳,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头。还有……窗台上那碗喝剩的药渣,他倒进自己带来的破布袋里,说要带回去。”
小晏晞带药渣做什么?
晏晞不解。
韫仪却心中微动。她想起那男孩清俊的眉眼,想起他昏迷前那过于清醒的眼神。
小韫仪知道了
她淡淡道。
管事退下后,晏晞托着腮:
小晏晞韫姐姐,你说那孩子……能平安到家么?
小韫仪既敢独入深山采药,自有他的本事。
韫仪重新铺纸,润笔。
小晏晞也是
晏晞点点头,忽然又笑
小晏晞不过韫姐姐,你发现没?他看你那眼神……跟旁人不一样。
笔尖一顿,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。
小韫仪别说什么
韫仪声音依旧平稳,用笔锋将那墨团顺势勾成一片竹叶。
小晏晞我才没胡说
晏晞凑近些
小晏晞我瞧得真真的。他看你……倒像是……认定了什么似的。
韫仪没接话,只继续画那竿虚竹。一笔,一折,一提。
心里那架小算盘,却又轻轻拨动了一颗珠子。
书斋里,晏晞已换了话题,说起年节时宫里可能有的赐宴。韫仪画完最后一笔,搁下笔。
窗外,暮色渐沉。她低头,看向那个收起的小匣。那孩子说,柏皮清心。她确实需要清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