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二年的九月,连吹过京师的风都带着审慎的沙沙声。
十岁的赫舍里·韫仪觉得这很对,因为她正偷偷藏着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念头——
她想成为昭圣太皇太后那样的人。不是像,是成为。
书斋里阳光温煦,她面前摊开的《太祖高皇帝圣训》不过是个幌子。
书页底下,压着她昨夜悄悄摹的一行字——
那是她从玛法书房外偷听到幕僚议论时,唯一记住的半句评语:
“昭圣太皇太后稳坐宫中,天下大事,尽在其……”
后面的话被风声吞了,但“尽在其”三个字,已足够让她心里那簇隐秘的火苗,蹿高了一寸。
尽在其……掌握?谋算?
她小小的胸腔里,涌起一阵滚烫的激动。稳坐宫中,却能知天下事、定天下策,这才叫……体面。 比那些只会争宠哭闹的普通女人,体面一万倍。
小晏晞韫姐姐!韫姐姐!
门被“呼啦”推开,钮祜禄·晏晞像只扑闪着翅膀的雀儿闯进来,脸颊绯红,手里攥着张揉得半皱的纸,眼睛亮得像刚擦亮的火镰。
小晏晞你快看刚放榜了!
她声音压着,却压不住那股子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兴奋。
小晏晞八旗乡试,今儿张的榜!
小晏晞我二哥打发小厮抄了名次回来!
她将那张纸“啪”地拍在韫仪摊开的《圣训》上,正好盖住了底下那行隐秘的摹字。
韫仪的心跳漏了一拍,随即稳住。
她抬起眼,先看的是晏晞额角跑出来的细汗,和那明显是偷溜出来、没顾上戴的耳坠。
小韫仪停停停!阿晏请注意下你的规矩。
她声音平稳,顺手将浸着金银花露的细帕推过去,顺手,也把那页《圣训》连同底下的纸,轻轻合上了。
小韫仪格格的行止,当如棋局落子,谋定而后动,不着痕迹。
小韫仪你这般
小韫仪要是被你额娘瞧见,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。
小晏晞先看这个!
小晏晞你看,取中了满军旗齐兰保等二十一名,蒙军旗布颜等十七名,汉军旗姚启圣等一百一十八名,都送吏部候选呢!
小晏晞听我二哥说,这姚启圣虽是汉军旗
小晏晞但文章却做得极好,破题就有气象!
小晏晞不过总的来说,最重要的是
小晏晞这次咱们但凡在八旗的,总算有正经的晋身之阶了,再不用全指着祖荫!
韫仪的目光在那串名字上扫过,心里那架小算盘却拨向了别处:
一百多名,听起来不少,可分散到六部、各省,又能占几个实缺?吏部候选……不过是排着队等。
她想起二月里那件事——皇上任命包衣出身的曹玺为江宁织造,那可是实打实的肥缺、要缺。曹玺的妻子孙氏,是皇上的乳母。这里头的亲疏远近、权利布局的苗头……
太皇太后当年,是不是也是这样,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事安排里,一点点织就她的网?
小韫仪晋身之阶,是给男人们的。
韫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将榜文轻轻推回给晏晞。
小韫仪咱们格格的路,又不在这张纸上。
她顿了顿,看着晏晞依旧兴奋的脸,
小韫仪况且,选官取士,看着是文章,实则是人心。
小韫仪皇上年幼,咱们辅臣人家当朝
小韫仪这时候开八旗乡试,取中的,首要是个“可靠”。
小韫仪文章再好,心若不在朝廷这儿,也是白下了功夫。
晏晞那股子兴奋劲儿被这话冲淡了些,她撇撇嘴
小晏晞韫姐姐你总是想得这么深……
小晏晞可我就觉得这是好事!
小晏晞咱们八旗的子弟,能文能武
小晏晞总不能让人说咱们只会骑马射箭,不通文墨吧?
小晏晞我额娘说了,钮祜禄氏的门楣,文韬武略都得有人撑着,格格们与儿郎都一样!
她下巴微扬,那是嫡出血统与生俱来的底气与责任感。
小晏晞将来我若是能有机会,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
小晏晞咱们满洲的贵女,见识从不输给男儿!
小韫仪见识……
韫仪轻轻重复这个词。她看着晏晞眼中明亮而直接的光,那是想要“被看见”、“被认可”的光。
她自己心里那簇火,却是在幽暗处燃烧,不是为了被看见,而是为了……有朝一日,能像太皇太后一样,成为那个“看见”一切、“安排”一切的人。
这念头让她指尖微微发麻,又有一丝隐秘的快意。
小韫仪阿晏,但咱们光有见识还不够。
韫仪缓缓道,目光投向窗外九月高远的天空
小韫仪还得有分寸,知道什么见识能露,什么得藏着。
小韫仪就像……
她想起二月里那场震动京师的陨星之灾,以及那场灾九日前刚刚薨逝的慈和太后。那是连玛法都闭口不谈、只以眼神示意心腹的禁忌。
小韫仪就像天降异象,钦天监自有解读。
小韫仪太后之丧,举国同悲便是。
小韫仪多余的话,多说一字,都可能惹祸上身。
她这是在点晏晞,也是在警告自己心里那头越来越不安分的、名叫“野心”的小兽。
晏晞被她说得有些蔫了,咕哝道:
小晏晞我也没在外头说这些。
小晏晞这不只跟你讲嘛。
小晏晞我就是觉得,“地丁钱粮” 的新政要推行
小晏晞东南郑家的残部还没肃清,朝廷用人的地方多着呢。
小晏晞咱们若是什么都不知道,将来……
小韫仪将来如何?
韫仪截住她的话头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度
小韫仪阿晏,咱们的将来,终究还是在内闱,在后庭,在“不出错”。
小韫仪朝堂上的风浪,自有咱们玛法、阿玛、哥哥们去应对。
小韫仪咱们能做的,就是别在这时候,给家里添一丝一毫的乱。
她想起五月那道整顿赋役的诏令,那是为了国库;想起七月抵达闽江口的荷兰舰队,那是为了牵制郑家……
这些事,桩桩件件,都在一张巨大的棋盘上。
而她赫舍里·韫仪,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动棋子,而是确保自己成为一颗位置绝佳、又绝不会被轻易舍弃的棋子。
“咕噜——”
一声悠长而清晰的腹鸣,从晏晞那边传来,瞬间打破了书斋里有些凝重的空气。
她拂晓就光顾着打听放榜的消息,早膳那碗奶茶只喝了一半。
韫仪被打断了思绪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将合上的《圣训》用青玉瑞兽镇纸仔细压好。
她起身,走到靠墙的紫檀木炕桌旁,桌上摆着个剔红福寿纹捧盒。
揭开盒盖,里面是几块新做的枣泥山药糕,捏成小巧的元宝形状,洁白莹润,透着淡淡的米香。
她没有立刻去拿,而是走到旁边的铜盆边。盆里清水见底,水温正好。
她将自己那双十指纤纤、骨肉匀亭的手,浸入水中,从指尖到腕部,仔仔细细地清洗。
水波轻漾,映着她沉静如水的眉眼。洗好了,用雪白的松江细棉布巾,将每一根手指、连指缝都轻轻蘸干,不留一丝水汽。
然后,她才用指尖,拈起一块最是饱满可爱的元宝糕。
走回书案边,在晏晞眼巴巴的目光中,俯下身,将那枚小小的、白中点红的糕点,稳稳地递到她唇边。
小韫仪喏。饿了吧?尝尝
她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近乎本能的柔和。
晏晞正饿着,看着递到眼前的点心,还有韫仪那双总是水葱般的手,想也没想,张口就咬下大半块。
山药泥的细腻清甜和枣泥的醇厚立刻盈满口腔,她满足地眯起眼,含糊道:
小晏晞嗯韫姐姐还是你们家的克食精致
小晏晞这山药定是房山产的吧?又糯又滑
韫仪等她慢慢咽下,手仍稳稳地托着剩下的半块,轻声问:
小韫仪若是别处的山药呢?
小晏晞那……没这么糯吧?
晏晞眨眨眼。
小韫仪不止是糯。
小韫仪房山的山药,长在特定的土里
小韫仪得了恰当的水,才有这份沉稳的甘润
小韫仪用它做糕,是滋养,也是稳妥
她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又递近些,
小韫仪人也一样。生在什么家,受了什么教,便该长成什么样子。
小韫仪强求别处的“糯”或“甜”,反而失了根本,成了四不像。
晏晞就着她的手吃完最后一口,舔了舔嘴角,看着韫仪收回手,用帕子擦拭指尖,忽然托着腮,歪着头看她:
小晏晞韫姐姐,你觉不觉得,你有时候像这山药糕?
小晏晞看着温温润润,规规矩矩,可里头的馅儿,谁也瞧不见。
小晏晞而且……
她顿了顿,似乎在找合适的词,
小晏晞而且你好像特别知道,自己该是什么“样子″。
韫仪擦手的动作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帕子柔软的边缘,掠过她细嫩的指尖。
她抬起眼,看向晏晞。这个从小一起长大、总是像日光一样直白热烈的世交妹妹。九月午后的光线,透过窗棂,在晏晞依旧明媚、却似乎第一次带上探究神色的脸上跳跃。
许久,韫仪才慢慢放下帕子,目光垂落,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指尖,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:
小韫仪知道……不好么?
小韫仪总比像那二月里的陨星
小韫仪不知来处,不明去处,徒然惹人惊惧,最后不过是块烫手的石头。
这话里的意思,让九岁的晏晞怔住了。她隐约觉得,韫仪这话,比那张八旗乡试的榜文更深,沉甸甸地压在心口,让她一时忘了该如何接话。
书斋里静了下来,只有窗外秋虫最后的、稀疏的鸣叫。
两个女孩都没再说话。晏晞无意识地折着那张榜文,折了又展开。韫仪则重新坐下,指尖轻轻抚过《太祖高皇帝圣训》冰冷的书面。
康熙二年的九月,京师的天空,蓝得空旷而高远。
远处隐隐传来八旗兵丁换岗的号令声,还有不知哪家府邸为了庆贺子弟中举而燃放的、稀落鞭炮声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