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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,玻璃珠

有罪者说

何若兰出生的地方,没有名字

若硬要在地图上寻个位置,它蜷缩在西南腹地连绵褶皱的最深处。

这里不叫村,不叫寨,人们只说“我们那儿”。四面都是山,山外还是山,天空被切割成不规则的一小片,常年灰蒙蒙的,像是从来无法洗净的脏抹布。

土地是吝啬的,石头比土多,荒草比庄稼旺。

薄薄的土层下是坚硬的岩石,种下去的苞谷杆子瘦伶伶的,结出的穗子小得可怜。

水是金贵的,只有山涧里一条细得随时会断流的溪,家家户户用破了边的木桶去接,浑浊的黄泥水要沉淀大半天才能舀出上面一层来喝。

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的气味,燃烧湿柴的呛烟、牲畜粪便的臊臭、还有食物和身体长久不清洗发出的、一种接近腐败的酸馊气。

她家的屋子,是这片灰黄背景上一个更深的、摇摇欲坠的污点。土坯墙裂着蛛网般的缝,屋顶铺着发黑的茅草,雨季时外面下大雨,里面下小雨,墙上地上会长出墨绿色的霉斑,没有窗,只有墙上掏出的一个洞,用破麻袋片挡着。,里除了一个用石头垒的灶,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“床”,几乎空空如也。所谓的床,也不过是铺了厚厚一层干草,上面盖着一块补丁摞补丁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单。

冬天是这里最难熬的季节,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,往骨头缝里钻。

阿兰裹着那床破单子蜷在干草上,单子又硬又冷,边缘还挂着去年冬天留下的、没洗掉的污渍。

她今年七岁,但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孩子那么大,头发枯黄,细软的像秋后的干草,脸颊凹陷,显得那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。

此刻,那双眼睛正呆呆地望着麻袋片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线天光。

屋外隐约有喧闹声传来,噼里啪啦的鞭炮响,夹杂着锣鼓和尖锐的唢呐声,还有人群模糊的哄笑,是邻居家的青青姐今天出嫁。

寒冷像一层无形的壳,把她包裹在里面,连好奇的力气都冻住了。她知道青青姐要嫁到山外面去,嫁给另一座山里的刘财主。

刘财主多大年纪了?她没见过,但听大人们嘀咕过,说“他这年纪都能当青青姐的爷爷”。

出嫁是喜事,大人们都这么说,可前几天夜里,她起夜时听见青青姐家那边传来压抑的、像小兽哀鸣一样的哭声,断断续续,哭了一宿。

“又吵……”

身旁的干草窸窣响动,男孩翻了个身,含糊地嘟囔。

是何耀,阿兰的哥哥,九岁。他也缩在破单子下面,只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半张脏兮兮的脸。兄妹俩挤在一起睡,靠彼此的体温熬过一个个寒夜。

阿兰没应声,屋外的喧闹更近了,似乎轿子已经到了青青姐家门口。能听见青青姐父母——那对总是愁苦着脸的夫妇——用她从未听过的、近乎谄媚的高声在说着什么,还有劝酒和推让的嘈杂。

她忽然觉得有点口渴,喉咙干得发痒,眼睛无意识地在昏暗的泥土地面上逗留。然后,她看见了它们。

就在离床铺不远的地上,散落着几颗圆圆的小东西,正借着那线天光,折射出微弱而奇异的彩晕。

是玻璃珠子。

一共五颗,大小不一。一颗是浑浊的蓝色,一颗里面有红色的螺旋纹,两颗是普通的透明,沾了泥土,最小的一颗,是莹润的乳白色,最干净。

是青青姐的珠子。

阿兰记得真切,今年夏天最热的那几天,溪水都快干了,她和青青姐坐在溪边一块被晒得发烫的大石头上。

青青姐十六岁,是这山坳里顶好看的姑娘,眼睛水汪汪的,辫子又粗又黑。

那天青青姐没像往常一样说笑,只是低着头,用一根树枝漫无目的地划着干裂的泥地,划着划着,她忽然从打满补丁的衣襟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层层打开,里面就是这五颗玻璃珠子。

“喏,给你玩。”

青青姐把珠子倒在阿兰小小的手心里。珠子被太阳晒得温热,光滑的表面贴着皮肤,有种不真实的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美好。

“给……给我?”

阿兰惊呆了。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。

“嗯。”青青姐看着她,眼圈忽然红了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种让阿兰心悸的颤抖,“阿兰,姐要走了……走不了了。”

“去哪?”阿兰懵懂地问。

青青姐没回答,只是用力握住阿兰拿着珠子的手,握得紧紧的,指甲几乎掐进阿兰的手背。

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,砸在滚烫的石头上,瞬间就蒸发了,只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。

“记住,阿兰,”她的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,破碎不堪,“如果有机会……跑!远远地跑!别像姐一样……别留在这里……”

那时候阿兰还不完全明白“走不了”和“别留在这里”是什么意思。她只是被青青姐的眼泪吓住了,手心里的珠子也变得烫手起来。后来青青姐松开手,抹了把脸,站起身走了,背影在灼热的空气里有些摇晃。

阿兰把那几颗珠子小心翼翼揣进自己更破的口袋里,回家后藏在床铺下的干草里,只有偶尔才拿出来,对着光看一看里面虚幻的彩色。

现在,它们滚了出来。可能是昨晚哥哥翻身时带出来的。

屋外的锣鼓唢呐声陡然拔高,达到了一个喧嚣的顶峰,然后,是人群的起哄和叫好声。轿子要起身了。

阿兰盯着地上那些静静反光的珠子,青青姐那天滚烫的眼泪、绝望的握力、破碎的话语,连同夏天石头灼人的温度,狠狠撞进她的心里。

她突然就懂了,懂了青青姐为什么哭,懂了“走不了”是什么意思,懂了那场即将到来的、被称作“喜事”的离别,底下埋着怎样冰冷彻骨的绝望。

“青青姐……”她喃喃出声,声音干涩。

几乎同时,那颗最小的乳白色珠子,被她刚才无意识移动的脚碰了一下,咕噜噜滚了出去,恰好滚进门边一个积满灰尘的小土坑里,被阴影吞没,彩晕消失了。

就像青青姐眼里最后的光,熄灭了。

一种莫名的、巨大的恐慌攫住了阿兰,她猛地掀开破单子,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,激起一片鸡皮疙瘩。但她不管,胡乱地把那床又硬又脏的布单子裹在身上,赤着脚就跳下了“床”。

“阿兰?你干啥去?”

何耀被惊动了,揉着眼睛坐起来,看到妹妹裹着单子就要往外冲。

阿兰没理他,拼命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,冲进了外面寒冷而喧闹的空气里。

何耀愣了一秒,抓起地上那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,也跳下床追了出去。

“鞋!阿兰,穿上鞋!地上冰!”

阿兰已经冲到了自家屋前那块小小的、泥泞的空地上。

邻居家门口围满了人,大多是看热闹的山民,穿着同样破旧臊臭的冬衣,脸上带着麻木又兴奋的神情。一辆扎着褪色红绸、看起来也有些年头的轿车停在那里,几个穿着稍体面些的陌生男人正大声说笑着,往青青姐父母手里塞着几个红纸包。

穿着大红嫁衣、盖着红盖头的青青姐,正被一个婆子搀扶着,弯下腰,准备钻进那顶暗红色的轿子里。

那嫁衣红得刺眼,在这片灰黄贫瘠的背景上,像一道新鲜流血的伤口。

“青青姐!”阿兰喊了一声,声音却被淹没在更响的锣鼓和唢呐声里。

她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,那些人高大、气味浓重,被她撞到,不耐烦地嘟囔着,推搡着她。裹在身上的破单子被扯得歪斜,冰冷的泥地透过她赤裸的脚板传来刺骨的寒意,但她不管不顾,眼睛里只有那顶轿子,和那个即将被塞进去的红色身影。

终于,她从两个大人的腿缝间挤到了最前面。

就在这时,轿夫一声吆喝,轿子被稳稳地抬了起来。

轿帘落下,彻底遮住了里面的人。

吹鼓手卖力地吹打起来,调子尖锐而喜庆,在群山间撞出空洞的回响。

送亲的陌生人点燃了最后一挂鞭炮,硝烟味混着尘土气扑面而来。

轿子动了,沿着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、崎岖泥泞的山路,晃晃悠悠地开始移动。抬轿的人脚步稳健,轿子很快越走越快。

“青青姐——!”

阿兰用尽了力气大喊,声音尖利,几乎破了音。

轿子没有停,红色的轿顶在山路的拐角处晃动了一下,然后,消失在了的山石后面。只有那喧闹刺耳的乐声,还在空气里残留了片刻,也终于渐渐听不见了。

人群开始散开,带着意犹未尽的议论和啧啧声,青青姐的父母攥着那几个红纸包,站在陡然冷清下来的家门口,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收起,就僵在那里,慢慢变成一种更深的、难以形容的茫然和空洞。

阿兰僵立在原地,赤脚站在冰冷的泥泞里,裹在身上的破单子滑落了一半,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只穿着单薄破褂子的身体。

她望着空空的山路拐角,那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、灰蒙蒙的冬日山色。
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。

不是嚎啕大哭,而是静静地、簇簇地往下掉,滚过她肮脏冰凉的脸颊,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。

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凶,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又酸又胀。是为了再也见不到的青青姐?是为了那几颗滚落尘埃的玻璃珠子?还是为了某种她这个年纪还无法命名、却已经本能感受到的巨大而无望的悲伤?

一双同样冰凉、但比她大一些的手从后面伸过来,笨拙地帮她拉好滑落的破单子,裹紧。然后是那双露脚趾的破布鞋,被塞到了她的脚边。

“穿上,冻坏了。”何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闷闷的。他也只穿着单衣,冻得嘴唇发紫,头发上还沾着几根干草。

阿兰没动,眼泪还是止不住。

何耀蹲下身,用手——那双手指关节粗大、布满细微裂口和小伤疤的手——胡乱地抹了抹她脸上的泪,结果越抹越脏。

他看着她空洞望着山路方向的眼睛,又看看自家那间破败的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茅屋,再看看四周散去的人群脸上那熟悉的麻木,九岁男孩的心里,也沉甸甸地压上了什么东西。

他最后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力帮妹妹把脚塞进那双根本不保暖的破鞋里,然后拉起她冰冷的小手。

“回家。”他说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娘……可能快回来了。”

听到“娘”,阿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眼泪慢慢止住了,但那种冰冷的、沉甸甸的东西,却好像沉进了心底,再也化不开了。

她任由哥哥拉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。

路过那个小土坑时,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,那颗乳白色的玻璃珠子静静地躺在阴影里,沾满了灰尘,不再干净。

就像这个山坳里,所有曾经鲜活的、温热的东西,最终都会被这里的贫瘠、寒冷和灰尘吞没一样。

她回过头,最后望了一眼山路消失的方向。

轿子早已无影无踪,青青姐嫁去了山那边的刘财主家,听说那里有白米饭吃,有厚棉袄穿,有花不完的金钱……但阿兰知道,青青姐再也回不来了。

不是路远,是别的什么东西,断了。

兄妹俩相互搀扶着,走回那间没有一丝暖意的破屋。

何耀关上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,将外面残余的喧闹和冰冷的山风隔绝,屋内重归昏暗和寂静,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。

阿兰爬上干草铺,重新蜷缩起来,破单子下的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。何耀也挤了进来,紧紧挨着她,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。

“哥,”阿兰忽然在黑暗中低声问,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,“我们……也会像青青姐一样吗?”

何耀沉默了很久,久到阿兰以为他睡着了。

然后,他伸出手,在黑暗中摸索着,握住了妹妹冰凉的小手,握得很紧。

“不会。”

他说,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异常清晰,却又异常空洞,像是在说给妹妹听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
“哥在呢。”

屋外,天色更阴沉了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,仿佛随时会落下这个冬天第一场真正寒冷的雪。

而屋内,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,在无边的寒冷和寂静里,等待着他们精神恍惚的母亲,也等待着那尚未可知、却已阴影幢幢的未来。

那几颗被遗忘在地上的玻璃珠子,在门缝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后,彻底隐没在黑暗里,再无光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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