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局第三审讯室的空气,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,只留下一种无菌的、金属般的冰冷。墙面是淡灰色的吸音材料,吸走了所有回声,也吸走了时间流逝的实感。头顶的LED灯管发出均匀的、过于明亮的光,照得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,也照得一切阴影无处遁形。
赵泠坐在固定的铁椅上,手腕上的精钢铐环与椅背的扣环相连,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。
她穿着一套过于宽大的灰蓝色看守所制服,布料粗糙,洗得发白。头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,露出整张脸——一张异常平静、甚至有些空洞的脸。
四十岁上下的年纪,眼角有细密的纹路,但皮肤状态好得不像经历过风霜。最令人不适的是她的眼睛:它们看着正前方的单向玻璃,又好像什么都没看,瞳孔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。
玻璃后,观察室里站着几个人。
刑侦支队队长陈广林双手抱胸,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。五十六岁的年纪,从警三十余年,两鬓已白,警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他身旁站着年轻的女记录员小周,以及专案组的心理顾问张博士。
“已经两个小时了。”
小周压低声音,语气里透着焦躁,“一个字都不说。送进去的水也没碰。”
张博士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监控屏幕:
“她在进行完全的心理封闭。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,但她的控制力……异乎寻常。”
陈广林的目光落在赵泠的双手上,那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指甲修剪得很短,很干净。
不像很多长期握枪的人虎口有厚茧,这双手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。但陈广林看过档案——就是这双手,在过去十五年里,至少直接或间接导致了二十七条人命的消逝,涉及跨境走私、精密谋杀、信息贩卖,编织了一张庞大而隐秘的黑色网络。直到三天前,这张网的核心节点才被一举敲碎。
然而,抓到她,只是开始。
“陈队,”
小周忍不住开口。
“‘慈惠院案’那边催得很紧,省厅要求月底前必须有突破性进展,可我们走访了这么多年,找到的幸存者要么死了,要么精神彻底崩溃,要么……什么都不肯说。赵泠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个从那里出来、并且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并且后来有能力留下痕迹的人。”
有能力留下痕迹。
一个委婉的说法。意思是,唯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,还能在人间搅动风云的幸存者。
陈广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他当然知道慈惠院案。那桩绵延了三十多年、像腐肉一样附着在这座城市历史阴影里的旧案,表面上是解放前遗留的私立孤儿院,五十年代被政府接收,八十年代因经营不善关闭。但内部卷宗记载着截然不同的故事:持续数十年的儿童贩卖、非法拘禁、强迫劳动、乃至疑似器官交易的线索。取证极其艰难,关键证人接连“意外”身亡或失踪,卷宗几次重启,几次搁浅。直到去年,一名濒死的退休会计交出一本残缺的账本,才让这潭死水再次被搅动。
而赵泠,或者说,户籍档案里那个早已注销的“何若兰”,是账本上寥寥几个被标注“已离院,去向不明”的名字之一。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被定位、且活着的人。
“我进去。”
陈广林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。
“陈队,她的心理状态不稳定,您单独……”张博士想劝阻。
“正因为不稳定,”陈广林打断他,眼神锐利,“才需要最直接的方式。准备一下,记录。”
他整理了一下警服的衣领,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审讯室厚重的隔音门。
……
门开合的声响在绝对寂静的空间里被放大。赵泠的眼珠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,瞥向走进来的陈广林,随即又回到那片空洞的凝视中。她甚至没有调整一下坐姿。
陈广林在她对面坐下,中间隔着冰冷的金属审讯桌。他打开手里的文件夹,里面是薄薄的几页纸,关于“何若兰”的已知信息少得可怜。
他注意到,当他拿出笔时,赵泠的视线在那支笔上停留了不到半秒。
“赵泠。”
陈广林开口,语气平淡。
没有回应。
“我们知道你是谁。也知道……你曾经是谁。”
他小心地选择措辞,目光没有逼视,而是落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。
“应该叫你,何若兰。”
那个名字像一颗细小的石子投入冰湖。赵泠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,冰面似乎裂开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,但转瞬即逝,依旧是沉默。
审讯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,和记录仪运行时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,这种沉默是有重量的,压得人胸腔发闷。
“你建立的网络,你手下的人,该交代的,这几天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。”
陈广林继续说,语速平缓。
“证据链很完整。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”
赵泠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,一个近乎幻觉的弧度,像是嘲讽,又像是彻底的漠然。
陈广林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交握放在桌上,这是一个试图建立沟通而非对抗的姿态。
“但是,今天我不是来问这些的。那些事,自有法律裁定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了一些,带上一种刻意收敛的、却更显郑重的语气。
“我今天坐在这里,是以‘慈惠院专案复查组’负责人的身份,想请你……谈一谈慈惠院。”
这个词,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猛地插进了锁孔。
赵泠一直平稳的呼吸,出现了第一次明显的停滞。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,轻微地蜷缩了一下,指尖压进了粗糙的布料里。
陈广林捕敏锐的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,他继续,语气更加沉缓。
“那个地方,已经关闭快三十年了。但我们相信,里面发生过的事情,并没有被时间掩埋。我们需要知道真相。当年在那里生活过的孩子,后来……”他斟酌着用词,“后来很多都失去了音讯。找到的,情况也不太好。
“你是少数……能够清晰叙述经历的人。”
“清晰?”
赵泠缓慢的抬起头。
声音很低,沙哑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糙质感。这突如其来的声音,在寂静中如一道惊雷。
陈广林的心脏猛地一颤,但他面不改色。
“是的。我们需要详细的、第一手的叙述,关于那里的日常,里面的人,发生的事 任何细节,都可能成为关键证据。”
赵泠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。
这一次,她的目光真正地聚焦在了陈广林的脸上。那不再是空洞的凝视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带着实质重量的审视。
她的眼睛很深,眼白部分有着细微的血丝,但瞳孔漆黑,像两口能把所有光线都吸进去的深井。
陈广林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他见过许多穷凶极恶的罪犯,但很少有眼神像这样——那不是凶狠,不是疯狂,而是一种……被彻底冻住的痛苦,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。
“证据?”
赵泠着重复这个词,语速很慢。
“你们想要证据。”
“对,将罪人绳之以法,告慰受害者,这是我们的职责。”
陈广林稳住心神,语气诚恳。
赵泠盯着他,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,她忽然笑了。
那笑声短促,干涩,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,只有满满的、几乎要溢出的悲凉。
“绳之以法?”
她微微偏头,死死的注视着对方的瞳孔处。
“陈警官,慈惠院关闭,是三十年前,对吧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我‘离开’那里,是更早之前。”
赵泠用了一个中性的词,
“这些年,你们警方,在做什么?”
陈广林感到喉咙有些发干。
“我们一直在调查,但当年的情况复杂,证据缺失,许多知情人……”
“知情人死了,消失了,疯了。”赵泠飞快的接上他的话。
“所以,调查了三十年,结果就是:还需要一个从里面逃出来的‘幸存者’的口供,才能继续?”
她的逻辑冰冷而尖锐,直指核心。陈广林感到一阵难堪,但他无法反驳。
慈惠院案推进之艰难,阻力之大,卷宗里血迹斑斑的记录和一次次无疾而终的结论,都是他肩头沉重的山。
“我们有我们的难处。”
陈广林选择坦诚一部分。
“当年的档案管理混乱,一些线索被人为抹去,涉及的人员有的已经身居高位……但这一次不一样,省厅高度重视,成立了专案组,决心彻查到底。我们需要你的帮助,赵泠,那些孩子……那些和你一样的孩子。”
赵泠的眼神却更冷了,她身体微微后靠,虽然被铐着,却给人一种奇异的、掌控局面的错觉。
“难处?”
她轻轻重复。
“陈警官,你知道什么叫‘难处’吗?”
她的目光扫过审讯室冰冷的四壁,扫过头顶刺眼的灯光,最后回到陈广林脸上。
“‘难处’是一个七岁的孩子,半夜被铁链锁在漏雨的库房,因为偷吃了半块发霉的窝头。”
陈广林的呼吸一滞。
“‘难处’是一个女孩,雨天逃跑,被抓回来,第二天早上被当众用铁锤砸死,,她的血混在雨水里,三天就看不见了。”
她的声音依然平静,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,一根根钉进空气里。
观察室内的张博士猛地坐直了身体,小周记录的手有些发抖。
“‘难处’是一个哑巴洗衣婆,因为偷了几件旧衣服想换钱给女儿买药,被人告发,当晚就和另外两个‘不中用’的一起,被‘送走’,再也没回来,告发她的人,可以得到三天的喘息,救自己哥哥一命。陈警官,你说,这算不算‘难处’?”
陈广林脸色发白,不自然的直了直身体。
文件里的文字是冰冷的,描述是概括的,但此刻从亲历者口中以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,那股血腥和绝望的寒气,几乎凝成实质,穿透他的心脏。
赵泠看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,眼中的冰层似乎裂开一道缝隙,露出底下翻涌的、漆黑的东西——那不是泪水,是更浓稠的、被岁月熬煮过的痛苦与愤怒。
“你们有难处,所以三十年查不清楚。”
她向前倾身,手腕上的铐链被拉直,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虽然依旧嘶哑,却充满了一种积压了数十年的、火山喷发般的力量:
“那我们呢?我们当年在里面的哭喊,求救,绝望……那些声音传出去的时候,你们的‘难处’,就是把耳朵捂上吗?!”
质问如同鞭炮,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。陈广林感到耳膜嗡嗡作响,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现所有的解释、所有的苦衷,在这血淋淋的控诉面前,都苍白无力得像一张废纸。
赵泠胸膛起伏,那短暂的激动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盖。
她靠回椅背,闭上眼睛,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爆发耗尽了力气。再次睁开时,里面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,只是那平静之下,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,又有什么东西彻底苏醒了。
长久的沉默,只有记录仪的红灯稳定地亮着。
终于,陈广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厉害。
“很抱歉。”
他说。这是他从警三十多年,第一次在审讯室里对嫌疑人说这三个字。
“对于当年……警方没能及时介入,没能救出你们,我代表……代表警方,说声抱歉。”
这不是套路,不是策略,是他此刻真实的心声。
面对这样一段被碾碎的人生,任何置身事外的解释都是一种亵渎。
赵泠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的、无法作伪的愧色。良久,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好。”
她说,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沙哑和平静。
“我说。”
陈广林的心猛地提起。
“但我有一个条件。”赵泠补充。
“你说。”
“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,你们都要记录下来。不止是记录在案卷里。”她的目光锐利如刀,“我要你们保证,这个故事——何若兰的故事,慈惠院里所有没能活着走出来的人的故事——会被听见,真正地听见。如果这一次,还是因为任何‘难处’而石沉大海……”
她没有说下去,但那未尽之言里的寒意,让陈广林的后颈汗毛倒竖。
他郑重地点头。
“我以我的警徽和职业生涯向你保证,我会竭尽全力,让真相大白,这也是我坐在这里的原因。”
赵泠似乎接受了他这个承诺,她移开目光,看向单向玻璃,又好像透过它,看向了极其遥远的过去。
她的眼神开始涣散,又逐渐凝聚,聚焦在某个只有她能看见的时空点上。
故事,开始了。
而真相的重量,才刚刚开始显现它狰狞的一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