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信宫的夹道里积着三尺厚的雪,檐角的冰棱坠成透明的帘幕,风一吹便叮咚作响,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玻璃试管碰撞的脆响。苏清鸢提着黑漆食盒踩在雪上,靴底的菱纹压出细碎的咯吱声,食盒里的素粥早已凉透,瓷碗与盒壁碰撞的轻响,在空寂的宫道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这食盒不过是她的幌子。真正要送的,不是给冷宫废妃的粥,而是给宫墙根那片乱葬岗里,第九十九个穿越女的纸钱。
三年了。自她从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研究所,被一场实验室的意外卷进这个名为大渊的王朝,已是整整三年。她褪去了研究员的白大褂,换上了洗得发白的宫女服,梳着最普通的双丫髻,把自己活成了红墙里一道不会被人留意的影子。洒扫、端茶、守夜,这些最琐碎的杂役她做得滴水不漏,可没人知道,每个月的十五,她都会借着采买的由头,揣着纸钱和木牌,去那片荒草萋萋的乱葬岗,给那些和她一样误入这个世界的同胞收尸。
雪粒裹着寒风打在脸上,像针尖扎着似的生疼。苏清鸢拨开半人高的蓬草,枯黄的草茎勾住她的袖口,扯出一道浅浅的口子,渗出血珠又瞬间被冻住。她弯腰,指尖触到一块新立的木牌,木板粗糙的边缘磨着她的指腹,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写着“第九十九”。
这是林昭仪,昨天刚被钦天监国师以“冲撞天颜,触怒星象”的罪名赐了毒酒。说起来,林昭仪不过是个刚毕业的网红,穿来后凭着一张漂亮脸蛋和几句现代流行语,很快就被皇帝封了昭仪,本以为能靠着“宫斗剧本”一路飞升,却没想到刚入宫三个月,就成了国师的刀下魂。
苏清鸢蹲下身,用冻得发僵的手把木牌往土里插得更深些。雪地里的土冻得硬邦邦的,她掰了块冰棱当凿子,一下下凿着冻土,指关节震得发麻,直到木牌稳稳立住,才从食盒底层摸出一小包纸钱。那纸钱是她用宫里废弃的黄纸自己剪的,边缘剪得歪歪扭扭,却已是她能拿出的最体面的东西。
她扒开墙缝里的积灰,露出一点残留的炭火,小心翼翼地把纸钱凑上去。火星腾地冒起来,纸灰卷着雪沫飘向半空,像一群白色的蝴蝶。苏清鸢拢着手挡着风,低声呢喃:“安息吧,小林。下辈子别再碰什么穿越小说了,平平安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比什么都强。”
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结局了。有个穿来的理科女,妄图用火药造武器讨好皇帝,结果被国师扣上“妖术惑众”的罪名,当众烧死在午门;有个学金融的姑娘,想给大渊王朝搞“货币改革”,刚画出银票的样式,就被皇帝以“扰乱国库”为由打入天牢,再也没出来;还有个幼师,不过是教宫里的小公主唱了首儿歌,就被说成“传播靡靡之音”,杖毙后扔去了乱葬岗。
她们都以为,凭着现代知识就能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,却不知道这红墙里的水,比她们想象的深得多。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,就是钦天监的国师——那个总是穿着道袍,手持龟甲,能言“星象吉凶”的神秘人。苏清鸢早就察觉不对,那些穿越女的死,都精准地卡在她们“获得皇帝宠爱”或“展露特殊才能”的节点上,绝不是巧合。
“苏清鸢,你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?”
冷不丁的男声从身后炸响,苏清鸢的心脏猛地一缩,手里的纸钱差点掉在雪地里。她迅速掐灭炭火,把纸灰拢进雪堆里,转身时脸上已经敛去了所有情绪,屈膝行礼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:“回李总管的话,奴婢见此处荒草长得太盛,想着清理一番,免得污了宫墙的体面。”
李总管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,一双三角眼眯成了缝,目光像钩子似的扫过地上的纸灰痕迹,又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指上。他阴恻恻地笑了一声,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琉璃瓦:“清理荒草?长信宫的杂役宫女,什么时候管起钦天监墙外的事了?宫里规矩,私设祭祀、焚烧纸钱者,杖责三十,扔进浣衣局做苦役。你是活腻了,还是觉得咱家的规矩不管用了?”
苏清鸢垂着头,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,手指在袖中攥紧了藏着的银针。那银针是她用发簪磨的,针尖浸过麻药,只要刺中穴位,能让人瞬间失力,是她在这宫里防身的唯一底牌。她语气恭敬,甚至带着几分惶恐:“奴婢知错,只是见这雪天里草木凋零,想起家中过世的亲人,一时糊涂才犯了规矩。奴婢保证,再也不会有下次了,还望李总管开恩。”
她刻意把“家中亲人”四个字咬得重些,眼角挤出一点湿润的痕迹。在这宫里,示弱永远是最安全的武器。
李总管冷哼一声,抬脚踹翻了旁边的草堆,枯黄的草叶和雪沫溅了苏清鸢一身:“算你运气好,皇帝和国师今日在钦天监观星,正缺个端茶倒水的杂役。你既这么闲,就去钦天监外候着,听候国师差遣。要是敢出半点差错,咱家扒了你的皮!”
苏清鸢连忙磕了个头:“谢李总管开恩,奴婢定当尽心伺候。”
看着李总管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,苏清鸢才缓缓直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雪沫。她望着钦天监的方向,那座建在皇宫最高处的宫殿,琉璃瓦在雪光里泛着冷森森的光,像一只蛰伏的巨兽。
她早就知道,国师对她起了疑心。过去三年,她刻意藏起所有现代知识,说话做事都学着宫里宫女的样子,可每次在宫道里遇到国师,他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探究,仿佛能看穿她皮囊下的灵魂。
这次去钦天监,怕是躲不过了。苏清鸢深吸一口气,把食盒扔在乱葬岗的草堆里,拍了拍手上的土,朝着钦天监的方向走去。雪地里的脚印被风吹着,很快就被新的落雪覆盖,仿佛她从未来过这乱葬岗,仿佛那第九十九个木牌,只是雪地里一道微不足道的刻痕。
走到钦天监的台阶下,苏清鸢停下脚步。殿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皇帝的笑声和国师温和的话语,还有龟甲碰撞的清脆声响。她拢了拢衣领,压下心底的紧张,抬手轻轻敲了敲殿门。
“进来。”国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,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,像是隔着一层玻璃说话,隐约还有几分电子音的尾调。
苏清鸢推门而入,龙涎香的烟气瞬间裹住了她,呛得她险些咳嗽。她垂着头,不敢抬眼,只看见皇帝的龙靴和国师的云纹道靴出现在眼前,还有星盘上那些闪烁着微光的珠子,像极了前世电脑屏幕上的像素点。
“陛下,国师。”她屈膝行礼,声音压得低低的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皇帝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,不容抗拒。
苏清鸢缓缓抬头,目光不敢与皇帝对视,却恰好撞见国师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没有常人的温度,反而藏着一丝极淡的蓝光,像电脑主机运行时的指示灯,一闪而过。
她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底疯狂滋生:国师,也是穿越者。而且,他的身份,绝对不简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