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渺似乎这才彻底回过神,意识到眼前之人是谁。
她脸上那点茫然迅速被惊慌取代,慌忙想要起身行礼,却因体弱和动作太急,腿一软,向前栽去。
“啊……” 一声短促低弱的惊呼,像受惊的幼猫。
君烬身体反应快于思考,一步上前,手臂伸出,稳稳地捞住了她的胳膊。
触手之处,隔着一层布料,都能感到那臂骨的纤细和冰凉,仿佛用力些就会折断。
苏渺借着他的力道站稳,立刻像被烫到般缩回手,踉跄着后退半步,低下头,苍白的面颊飞起两抹因惊吓和羞窘而生的红晕,一直蔓延到耳尖。
她不敢再看他,声音细弱颤抖,几乎要散在风里:“陛、陛下……妾身幽兰轩苏才人,不知陛下驾临,御前失仪……求陛下恕罪……”
她边说边要跪下,身形依旧不稳。
君烬收回了手,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。
他没有叫她起来,也没有离开,只是用那双深邃冰冷的眸子,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。
审视她惊惶如小鹿的眼神,她颤抖的睫毛,她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,以及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、却意外契合她气质的旧衣。
苏才人?
他有点印象,选秀名册上一个模糊的名字,病弱,无宠。
谁知竟是这样一副模样?
“病着?”
他问,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“是……妾身自幼体弱,入宫后亦时好时坏,近日……方才稍好些,出来透口气。”
苏渺依旧低着头,声音越来越小,带着明显的惧意和不安,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披风带子。
就在这时,莲心领了炭回来,见到院中情形,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跪下:“陛下万岁!奴婢不知陛下在此,冲撞圣驾……”
君烬被打断,目光从苏渺身上移开,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和地上那筐质量低劣的黑炭,又看了看这破败的院落,最后重新落回苏渺低垂的、露出优美发旋的头顶。
他什么也没说,转身离开了幽兰轩。
李德海连忙跟上,心中惊疑不定。
陛下今日心情极糟,他本以为撞见这破落地方会更添烦躁,谁知……陛下刚才看那苏才人的眼神……李德海伺候君王多年,从未见过陛下用那种眼神看任何一个后宫女子。
欲望,欣赏,还有一种更复杂的,混合了惊艳、审视、以及一丝……连陛下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怔忡。
“去查查这个苏才人,还有,”
君烬走出老远,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冰冷,“让内务府,把该给幽兰轩的份例,足额送去。炭,用银丝炭。”
“是,奴才遵旨。”
李德海心头一震,恭敬应下。
足额份例?银丝炭?
这苏才人……怕是要不一样了。
幽兰轩得了陛下亲口关照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,半天功夫就传遍了后宫各个角落。
惊叹、好奇、嫉妒、猜测……各种目光投向了那个从未被人在意的偏僻角落。
反应最大的,自然是近来风头正盛、隐隐有“后宫新星”之势的林晚意。
“苏才人?那个病秧子?”
玉芙殿内,林晚意听完贴身宫女的禀报,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,明媚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不以为然的轻笑。
“陛下许是偶然路过,见她可怜,一时心善罢了。
她那风吹就倒的身子骨,能成什么气候。”
她语气轻松,带着惯有的、因家世而生的优越感。
宫女附和:“娘娘说的是。
那苏才人除了一张脸还能看,还有什么能跟娘娘您比?
陛下赏识的只会是娘娘,要不然也不会一入宫就封了嫔位。”
林晚意笑了笑,继续修剪花枝,动作利落。
她确实没把苏渺放在心上。
一个靠病弱博取同情的女人,能有什么威胁?
她林晚意靠的可是真本事。
陛下近日与她谈论骑射兵法,不也颇为赞许么?
然而,随着内务府将上好的银丝炭、厚实新棉被、乃至几匹颜色清雅的布料送往幽兰轩,一些议论声开始变了味道。
尤其是,当有人“偶然”提起,曾远远见过苏才人一面,描述其容貌“简直不像凡人”、“病弱之姿更胜西子”时,后宫中不少人对这位神秘病美人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。
这日,几位与林晚意交好、只是出身不高的妃嫔在御花园暖阁小聚,难免又提起此事。
一位姓赵的常在语气有些酸:“听说那幽兰轩如今可不一样了,银丝炭烧得暖烘烘的,苏才人那张脸啊……把去送东西的小太监都看傻了。啧,真是人比人得死。”
另一位钱才人接话:“可不是么,以前不声不响,这一朝得了青眼……不过,她那样身子,便是得了青眼又能如何?侍寝怕是都不能吧?” 话里带着几分恶意的揣测。
林晚意原本听着,脸上还挂着惯常的笑,只是听到“侍寝”二字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陛下登基不久,至今还没有宣人侍寝,后宫所有女人都盯着。
原本陛下待她有几分不同,她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,结果,半路冒出来个苏才人!
她放下茶杯,声音清脆,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公允:“好了,背后议论这些做什么。苏妹妹身子弱,陛下仁厚,多加照拂也是应当。
至于容貌……皮相而已,终是外物。
我们为人妃嫔,更重要的是德行与心性,能为陛下分忧才是正理。”
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,将自己置于一个更高的道德点评判位置,隐隐将苏渺归为仅靠皮相取悦君王的“玩物”。
在座的妃嫔有的点头称是,有的却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。
德行心性?分忧?
林美人这话听着冠冕堂皇,可细品,怎么像是在暗指苏才人只有容貌,没有内涵?
而且,林美人自己近来不也找各种借口频频面圣,谈论“骑射兵法”么?
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,就光明正大些?
不久,这次小聚的谈话内容,尤其林晚意那几句“皮相而已”、“德行心性更重要”的点评,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。
传到一些本就对林晚意张扬作风不满的高位妃嫔耳中,便成了“林嫔自恃身份,讥讽苏才人以色侍人,标榜自己德行高尚”。
传到君烬耳中时,已是“林嫔对其苏才人得陛下些许关照颇为不满,于小聚中公然贬斥,暗示苏才人不配”。
君烬当时刚听完暗卫对苏渺背景更详细的禀报:生母早逝,父族弃子,入宫后无人问津,病中凄苦。
他正看着桌上暗卫设法弄来的一幅极模糊的、似乎是小太监偷偷描绘的苏渺侧影画像,心中那点因那日初见而起的微妙波澜尚未平息。
听到李德海小心翼翼转述的“流言”,君烬的目光从素描上移开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。
“德行心性?分忧?” 他低声重复这两个词,指尖在画的边缘轻轻敲了敲。
林晚意那点见识,也配谈“分忧”?
不过是他偶尔烦闷时,一点不同于寻常脂粉的新鲜谈资罢了。
至于德行心性。
君烬想起那日苏渺惊惶如鹿、脆弱易碎的模样,想起她低头时露出的一截苍白脖颈,想起她周遭破败的环境与她本身惊人美貌的残酷对比。
一个被家族抛弃、在深宫角落默默等死、连份例炭火都需他开口才能足额发放的病弱女子,需要多么“高尚”的德行心性来支撑?
能活着,保持那份不染尘埃的惊怯与美丽,本身或许就已是一种奇迹。
而林晚意,享受着家族的庇护,后宫的追捧,却站在高处,轻飘飘地用“皮相而已”来贬低一个比她美丽脆弱百倍、境遇凄惨百倍的女子。
这种所谓的“公道”,此刻在君烬看来,充满了何不食肉糜的傲慢与伪善。
原本对林晚意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立刻就没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