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一天天过去,雪宫的雪落了又融,融了又落,木桐的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弱。
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,蹲在池边碰雪莲,或是在院子里蹦蹦跳跳。大多时候,她只是披着狐裘,安静地坐在窗边赏雪。细碎的雪花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,凉意沁入肌肤,她竟会抵不住困意,就那样靠着窗棂昏睡过去。雪重子总是无声地走过来,替她掖好狐裘的边角,再将她轻轻抱回软榻上。
这天,木桐正坐在窗边,指尖捻着一片飘落的雪花,忽然听见雪宫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。那声音越来越近,带着兵刃碰撞的脆响,还有人高声呼喝的动静,打破了雪宫素来的宁静。
雪重子的眉头倏地蹙起,雪三也瞬间站起身,眼底闪过警惕。
“是前山的人。”雪重子的声音依旧清冽,却多了几分沉凝。
话音未落,便有侍卫撞开雪宫的院门,闯了进来。他们身着统一的劲装,腰间佩着刻有千山印记的令牌,神色倨傲,根本不顾雪宫的规矩,踩着满地白雪往里闯。好些亭亭玉立的雪莲,被他们的靴子狠狠踩碎,洁白的花瓣混着泥土,狼狈不堪。
木桐的瞳孔骤然收缩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她认得那身劲装,认得那枚令牌,恐惧像一张网,瞬间将她牢牢困住。她浑身发抖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原来躲到这与世隔绝的雪宫,终究还是躲不过。
雪重子反应极快,一把拉住她,指着冰池的方向,急声道:“躲进去!”
木桐来不及多想,踉跄着扑到冰池边,一头扎进冰冷的池水里。池水刺骨的凉,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,却压不住她胸腔里的战栗。她躲在雪莲茂密的根茎后,只露出半截脑袋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
这些日子在雪宫的安稳,像是一场易碎的梦,此刻被生生撕碎。她看着池面上漂浮的碎莲瓣,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,满心满眼都是疲惫。宫门的算计,千山的追捕,木家的血海深仇,还有这一身无药可解的毒……活着,怎么就这么累。
外面的脚步声、呵斥声渐渐平息,似乎那些人已经离去。木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悄悄屏住呼吸,缓缓将头露出水面。
然而,一双玄色的靴子,正静静停在池边。
靴尖沾染着雪水和碾碎的莲瓣,在雪地里格外刺眼。
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,音色清冽好听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,像冰棱子砸在人心上:
“玩够了吗?”
木桐浑身一僵,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,连带着刺骨的池水都失去了寒意。
就在这时,雪重子的身影挡在了池边,他依旧是那身白衣,浅蓝的发丝在寒风中微动,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:“宫远徵,雪宫不是你该撒野的地方。”
宫远徵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全然没理会雪重子的话。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,抬手理了理玄色长袍的衣襟,动作矜贵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。寒风卷起他的衣摆,衬得他那张本就俊朗的脸,愈发阴鸷冷冽,眼底翻涌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暗芒。
“还要多谢你啊,雪重子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里裹着一丝极淡的笑意,却听不出半分暖意,“不然,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她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雪重子腰间,嘴角的弧度愈发冷峭:“你的那个香囊,倒是别具一格。”
这话一出,雪重子和木桐皆是心头一震。
木桐攥着莲茎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。她送给雪重子的那个香囊,里面填的草药是她照着木家祖传的方子配的,味道清冽独特,在止宫的那些日子,她日日缝制,身上总是沾着这股味道,早就被宫远徵刻在了心里。
雪重子这才反应过来,自己偶尔出入前山时,会随手佩戴这个香囊,那独特的草木香气,竟成了宫远徵追踪的引线。
宫远徵看着两人骤然变了的神色,低低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落在雪地里,带着几分戏谑,几分狠戾:“那日在前山偶闻此香,只觉熟悉至极,细想之下,竟是与木桐身上的气息一般无二。我心下生疑,便顾不得长老禁令,遣人一路追查,终是寻到了这雪宫。”
雪重子还想再拦,宫远徵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。他俯身,一把攥住木桐的手腕,力道不算重,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,径直将人往雪宫外拖。
木桐本就身子亏空到了极致,在冰池里又受了寒气,此刻浑身发软,连站都站不稳,没走几步便踉跄着跌坐在雪地里。她的嘴唇白得像纸,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,一双眼睛半睁着,连抬起来看人的力气都没有。
宫远徵的脚步猛地顿住。
他低头看着蜷缩在雪地里的人,那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,往日里灵动的眉眼此刻黯淡无光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,密密麻麻的疼意涌了上来。他沉默片刻,终是弯腰,小心翼翼地将木桐打横抱了起来。
木桐的身子很轻,轻得像一片雪花,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。
宫远徵抱着她,踏着满地残雪往山外走。白雪漫漫,寒风卷着雪沫扑在两人脸上,木桐靠在他的胸膛,竟奇异的生出一丝安稳。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,线条冷硬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,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,连带着心底的恐惧都淡了几分。
“我害了你哥哥……”她的声音气若游丝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你不恨我吗?”
宫远徵垂眸看了她一眼,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良久才沉声道:“恨。”
他顿了顿,步伐依旧稳健,声音却低沉了几分:“恨也要把你救回来,再慢慢恨。”
木桐闻言,却轻轻笑了,笑意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释然。她抬眸,目光涣散地望着宫远徵,声音软得像一滩春水,带着从未有过的娇柔,比往日里任何一声呼唤都要动听:“宫远徵……”
她的指尖微微颤动,想要去触碰他的脸,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喃喃低语:“我好像……看到我爹娘了……他们在……在朝我招手……”
这话一出,宫远徵的脚步猛地踉跄了一下,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心底那股密密麻麻的疼,骤然变成了恐慌。他低头,死死盯着怀中人涣散的瞳孔,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,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狠戾的强硬:“木桐!你别睡!不许睡!”
他收紧手臂,将人抱得更紧,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化作雪花消散,一字一句,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:“你的命是我给的,也必须由我来收!你想死?没门!你必须死在我手上,谁也不能抢!”
木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,像是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彻底陷入了昏沉。
宫远徵抱着木桐,一路疾奔回止宫,玄色的衣摆掠过宫道的积雪,溅起细碎的雪沫。
他将木桐轻轻放在寝殿的软榻上,指尖颤抖着搭上她的腕脉。那脉搏细弱得像一根游丝,堪堪悬着一口气,稍不留神便会断绝。宫远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密密麻麻的悔意涌上来,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那些他亲手递过去的药碗,那些被他视作惩戒的日复一日,那些被他忽略的药性相冲,此刻都成了刻在心上的刀。
他扎进丹房,翻出所有珍稀药材,熬制了一剂又一剂的解毒汤,一勺一勺耐心地喂进木桐嘴里。可木桐依旧双目紧闭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,那些解药入了喉,竟像是石沉大海,半点作用都无。
毒素早已深入五脏六腑,寻常的方子,根本解不了这日积月累的杂毒。
宫远徵盯着软榻上毫无声息的人,眼底漫上一层猩红。他猛地想起什么,从怀中掏出那本皱巴巴的小册子——正是木桐记录药性的本子,纸页边缘都泛了黄,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,带着几分仓促的潦草。他盯着册子上的一字一句,沉默良久,终是拿起案上的药包,依照上面的记录,一剂一剂地往嘴里送。
不过片刻,熟悉的痛感便席卷而来,寒毒顺着血脉蔓延,啃噬着四肢百骸,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,冷汗浸透了衣襟。他却咬着牙,强忍着痛楚,感受着毒素在体内肆虐的轨迹,再凭着自己对药理的谙熟,一点点摸索着调配解药。
中毒,解毒,再中毒,再解毒。丹房里的药渣堆了小半筐,宫远徵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,眼底却始终亮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光。
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,软榻上的人,睫毛终于轻轻颤了颤。
木桐缓缓睁开眼,入目是熟悉的明黄色纱帐,绣着止宫独有的缠枝莲纹,帐外的青玉案几上,摆着她从前常用的青瓷茶杯,杯沿还沾着一点未洗尽的茶渍。空气里飘着浓郁的药香,混杂着一丝冷冽的檀香,是属于宫远徵的气息。
她动了动手指,浑身依旧绵软,却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股盘踞在胸口的滞涩感,淡了许多。
木桐缓缓侧过身,目光越过床沿,落在不远处的锦凳上。
那里坐着一个少年,玄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披着,墨发凌乱地垂在肩头,露出清瘦而挺拔的脊背。他背对着她,微微垂着头,身形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惫,连肩头,都似乎比往日塌了些。
木桐看着那道清瘦疲惫的脊背,喉咙动了动,轻轻唤了一声:“宫远徵。”
少年的身子猛地一僵,像是不敢置信,他几乎是慌乱地转过身来,眼底还带着未散去的红血丝,平日里的冷冽阴鸷全然不见,只剩下藏不住的惊惶,连问话都显得有些拙劣:“你……你醒了?”
顿了顿,他又慌忙补充,声音都有些发紧:“饿不饿?我让后厨给你熬些粥。”
木桐没应声,撑着酸软的身子,慢慢坐起身来,后背抵着床头的软枕。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,目光从他苍白的脸,扫过他眼下的乌青,最后落在他袖口沾着的药渍上,看了很久很久。
宫远徵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,耳根微微泛红,别扭地移开视线:“看什么?”
木桐忽然笑了,眉眼弯起,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,瞬间冲淡了满室的沉闷:“看来,你的医术确实比我好一些。”
宫远徵愣了愣,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几分,气氛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。
两人相对无言坐了片刻,还是宫远徵先开了口,声音沉了沉:“你害了宫尚角,宫门上下,没人会容你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勉强:“从今往后,你不再是我的药人。”
木桐抬眸看他,眼底带着一丝疑惑。
“你是我宫远徵的徒弟。”宫远徵迎上她的目光,一字一句道,“有我这个师父在,没人敢动你分毫。”
木桐怔了怔,随即垂下眼帘,指尖轻轻摩挲着身下的锦被,声音轻淡:“不必了。多谢你这次又救了我,算算日子,你已经救了我好几次了。”
她抬眼看向他,眼底一片平静,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:“只是有些事,我这辈子,大概都做不到了。”
她还是没放下寻死的念头。
宫远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积压了多日的焦躁与后怕,在此刻尽数爆发,他几乎是低吼出声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做不到?你敢死试试!”
他猛地站起身,大步走到榻边,俯身盯着她的眼睛,目光锐利如刀,却又藏着一丝滚烫的温度:“木桐,我豁出半条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,不是让你继续寻死觅活的!你木家的仇没报完,你爹娘要是泉下有知,会看着你这么糟蹋自己的命?”
他的话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木桐的心上。她浑身一颤,眼底的平静终于被打破,泛起了细碎的泪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