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启程的日子只剩一日,寒鸦肆亲自来领木桐和云为衫。在无锋,像他这样的主事者,手下总要带着几个底子好的女子,算不上师徒,更像是引路的人,负责将她们打磨成最锋利的刀,再送进宫门的龙潭虎穴。
两人跟着寒鸦肆,七拐八绕地出了地底巢穴,又被蒙着头套,走了小半个时辰,才踏入一个偏僻的镇子。镇子边缘有一处小院,院门虚掩着,里面静悄悄的,半点声息都无。
推开门进去,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院里躺着几个身着华服的女子,早已没了气息,看模样,正是原本要去宫门参选的备选新娘。寒鸦肆的手下上前,麻利地剥下那些华服,递到木桐和云为衫面前:“换上。”
木桐捏着那料子顺滑的衣裙,指尖微微发颤。这料子比她在无锋穿的粗布衣裳好上百倍,却沾着洗不掉的血腥气,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牢牢地缚住了她。
屋内摆着一面泛黄的铜镜,镜面模糊,映出人影绰绰。木桐换上衣裙,拢了拢鬓发,抬头时,正撞见云为衫也看向镜子。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,不约而同地弯了弯嘴角,只是那笑意里,半点暖意都没有,只有同病相怜的无奈。
云为衫穿好外裳,忽然抬手,将腰间的系带解开,又褪下了刚换上的襦裙,竟是半点避讳都没有。
寒鸦肆恰好走进来,见状,眉峰微挑,淡声道:“你倒是不避一避。”
云为衫动作未停,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:“在无锋,早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。”
这话落进耳里,木桐心里微微一沉。她看着云为衫单薄的脊背,又瞥见寒鸦肆投过来的目光,默默往前站了半步,背对着寒鸦肆,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她的动作很轻,却被两人同时察觉。
云为衫抬眸,看了她一眼,眼底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寒鸦肆则是盯着木桐的背影,眸色深了深,嘴角竟极淡地勾了一下,没说什么,转身吩咐手下备车。
待寒鸦肆走后,云为衫才重新穿好衣裳,走到木桐身边,看着镜中两人的模样,轻声道:“他对你,倒是格外些。”
木桐没应声,只是抬手,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银针。针尖冰凉,贴着肌肤,像她此刻的心。格外些又如何?在无锋,所有的例外,都不过是为了让棋子更听话,让刀更锋利罢了。她看着镜中那个眉眼精致、却眼底藏着恨意的自己,攥紧了拳头。
宫门之路,已近在眼前。
启程那日,天是沉沉的灰。
木桐和云为衫,同其他备选新娘一道,被引到渡口。没有喧天的锣鼓,只有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船板的声响。每个新娘都被强按着盖上红盖头,红绸垂落,遮住了眉眼,也遮住了前路。她们各自被送上一叶窄窄的木板船,船身晃得厉害,连个遮雨的棚子都没有。船夫戴着斗笠,沉默地摇着橹,船桨划破水面,发出哗啦的声响。木桐坐在船板上,盖头下的视线一片暗红,只能听见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,带着河水的腥气。她不知道船往哪个方向去,也不知道身边的新娘们来自哪里,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无根的浮萍,被命运推向莫测的深渊。
不知行了多久,忽然有尖锐的哨声划破天际。
紧接着,是兵器碰撞的脆响,还有女子惊恐的尖叫。木桐的心猛地一沉,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有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,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气——是迷烟。
身边的新娘们很快就软倒下去,发出细碎的哼声。木桐屏住呼吸,指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,倒出一粒解药塞进嘴里。这是她用木家秘方配的清神丸,能解百毒,更能抵御这类迷烟。她屏住气息,缓缓闭上眼睛,身子一软,也跟着倒了下去,装作晕过去的模样。
混乱中,有人上船来,将她们一个个拖拽着带走。木桐被颠簸着,一路磕磕绊绊,只觉脚下的路从湿滑的船板,变成了粗糙的石板。
再次“醒来”时,盖头已被掀开,眼前是一间阴冷的石室,四面都是青灰色的石壁,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。这哪里是什么备选新娘的居所,分明是一间牢房。
其他新娘都还没醒透,一个个瘫在地上,脸色苍白,眼神惶恐。唯有木桐,缓缓坐起身,脊背挺得笔直。她环顾着四周,目光冷静,没有丝毫慌乱。爹娘的仇、木府的恨,早已将她的心磨得坚硬,这点阵仗,吓不到她。
她抬手理了理凌乱的鬓发,指尖无意间拂过脸颊。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皙,在昏黄的灯火下,竟透着几分玉色的莹润。
这一幕,恰好落入了刚走进石室的少年眼中。
少年身着玄色劲装,眉眼俊朗,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,正是宫门的少主**宫子羽。他本是奉命来查看这些备选新娘的情况,目光扫过满室的慌乱,正觉得无趣,却一眼瞥见了角落里的木桐。
她安静地坐在那里,不吵不闹,一身红衣衬得肌肤雪白雪白,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冷梅。
宫子羽的脚步顿住了,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,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。
宫子羽的目光在木桐脸上多停了两瞬,眼底的兴味浓了些。
他见过的美人不算少,却没哪个像她这样,身陷囚牢,一身红衣凌乱,脸上还沾着些许尘土,偏生脊背挺得笔直,眼神静得像深潭,半点慌乱都没有。尤其是那一身雪似的肌肤,在昏黄的灯火下,竟比周遭的石壁还要白上几分。
“啧。”宫子羽低笑一声,刚想迈步走近些,身后的金繁就低声提醒:“少主,此地不宜久留,得先把这些姑娘救出去。”
金繁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几分沉稳的催促。眼下刺客刚退,宫门内还乱着,这些备选新娘是送来的人,若是折损在这里,总归是麻烦。
宫子羽回过神,撇了撇嘴,心里虽有些意犹未尽,却还是摆了摆手:“知道了,带人。”
话音落下,外头立刻涌进来一群侍卫,动作麻利地去扶地上的新娘。那些姑娘们大多还没醒透,被人一碰就嘤咛着睁眼,看清周遭的环境,顿时哭喊声一片,乱糟糟的吵得人头疼。
木桐依旧没动,直到一个侍卫走到她面前,伸手想扶她,她才轻轻避开,自己撑着石壁站起身。
这动作落在宫子羽眼里,他又挑了挑眉,觉得这姑娘更有意思了。
混乱中,云为衫也醒了。她比木桐更会藏拙,刚睁眼就学着其他姑娘的样子,露出几分惊惶,扶着石壁慢慢站起。趁人不备,她往木桐身边靠了靠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:“装得娇弱些,别太扎眼。”
木桐心头一动,侧头看了她一眼。
云为衫的目标很明确,就是宫子羽。唯有引得他的注意,才能在这宫门里站稳脚跟,才能一步步靠近无锋的最终目的。可木桐不一样,她还没想好要攀附谁,她只知道,要活下去,要报仇。
木桐抿了抿唇,依言放缓了脚步,故意踉跄了一下,身子微微晃了晃。恰好身旁的侍卫伸手扶住她,她顺势垂下眼睑,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,看着倒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。
这细微的变化,没逃过宫子羽的眼睛。他走在队伍前头,时不时回头扫一眼,目光掠过木桐时,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。金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无奈地摇了摇头,却没再多说什么。
侍卫们护着一群哭哭啼啼的姑娘往外走,木桐混在人群里,脚步不快不慢。她垂着头,眼角的余光却在悄悄打量四周——青灰色的石壁,冰冷的甬道,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佩剑的侍卫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兵器的铁腥气。
这就是宫门。
她仇人的地盘。
木桐的指尖悄悄攥紧,指甲嵌进掌心,传来一阵细密的疼。这疼痛让她清醒,也让她心底的恨意,又翻涌上来几分。
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甬道,终于走到了光亮处。外头的天色已经放晴,阳光落下来,刺得人眼睛发疼。那些新娘们见到天光,哭得更凶了,唯有木桐,微微眯起眼,迎着阳光,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光。
宫门的路,她总算踏上了外头天光亮得晃眼,一群红衣新娘挤挤挨挨地站着,哭声、抽噎声混在一起,乱得像一锅粥。
宫子羽皱着眉,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石门,又瞧着这群惊魂未定的姑娘,终究还是软了心肠。他冲金繁使了个眼色,沉声道:“开暗门,走密道送她们过去,外头说不定还有刺客游荡。”
金繁应声,抬手在石壁上摸索片刻,只听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一道不起眼的暗门缓缓开启,里头透出一条幽深的甬道。新娘们一见有通路,顿时安静了些,怯生生地往甬道里望。就在侍卫们准备引着姑娘们往里走时,甬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。
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,缓步从黑暗里走了出来。
那人看着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,身着墨色锦袍,腰间束着银纹玉带,身姿挺拔如松。一张脸生得极为俊美,眉眼锋利,鼻梁高挺,只是唇色偏淡,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弧度,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傲慢与冷漠,正是宫远徵。
他甫一出现,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冷了几分。那双眸子扫过众人,像淬了冰的刀子,落在宫子羽身上时,更是带了几分讥讽:“好哥哥,倒是好心,还想着护着这些来路不明的女人。”
宫子羽脸色一沉:“宫远徵,这里轮不到你说话。”
“轮不到我?”宫远徵低笑一声,声音清冽却带着寒意,“宫门的规矩,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?”
话音未落,他身形一晃,竟直接朝着宫子羽扑了过来。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,掌风凌厉。宫子羽仓促应战,只交手了两招,就被他一掌震得后退数步,胸口发闷。
“少主!”金繁低喝一声,拔剑上前,与宫子羽并肩而立,两人合力,才堪堪与宫远徵打了个平手。兵器碰撞的脆响在甬道口炸开,寒光闪闪。宫远徵以一敌二,却半点不落下风,眉眼间的傲慢更甚,招式狠辣,招招都冲着要害去。眼看金繁和宫子羽渐渐落了下风,那些新娘早已吓得缩成一团,哭声都憋回了喉咙里。
木桐混在人群中,紧紧攥着袖中的解药,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没想过要攀附谁,也没想过要惹事,眼下只求能在混乱里保住性命,再慢慢找报仇的机会。
可偏偏祸事找上门来。
宫远徵缠斗间,嫌这群新娘碍眼,手腕一转,掌心便多了一枚黑漆漆的药弹。他看也不看,随手就将药弹掷在了人群中央。
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药弹炸开,甜腻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。
木桐早有准备,几乎在烟雾散开的同一刻,就飞快地将解药塞进嘴里,屏住了呼吸。身旁的新娘们接二连三地软倒,她也跟着晃了晃身子,学着旁人的样子,慢慢往地上倒去。
就在这时,宫远徵一脚踹在旁边的石柱上,碎石飞溅,一块尖利的小石子不偏不倚,砸在了木桐的手背上。
“唔!”
钻心的疼袭来,木桐没忍住,低低地痛呼出声。这一声轻响,在满场的死寂里,格外突兀。宫远徵的动作猛地顿住。
他侧过头,那双冷冽的眸子像鹰隼般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新娘,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木桐身上。
其他人早已双目紧闭,瘫在地上人事不省,唯有她,虽也是俯身倒地的姿势,脊背却隐隐绷着,那双垂着的眼眸,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明。宫远徵挑了挑眉,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。他缓步走过去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随即伸出手,像拎小鸡一样,一把攥住了木桐的后领,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。“倒是有意思。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,目光落在她苍白却紧绷的脸上,“迷魂烟都困不住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