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原的天，好像很久没有蓝过了。

喜羊羊坐在书桌前，指尖的铅笔在纸上抖得厉害，笔尖划过作业本，留下歪歪扭扭、深浅不一的字迹，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心跳。窗外的风卷着枯草碎屑拍在玻璃上，沙沙的声响里，混着远处懒羊羊和沸羊羊嬉笑打闹的声音，那笑声很亮，却像一根根细针，扎得他耳膜发疼。

他放下笔，用力攥了攥手心，冷汗顺着指缝往下淌。手臂上旧伤的淤青还没消，又添了几道新的红痕，那是昨天智羊羊因为他数学卷子错了两道题，用尺子抽出来的。他想把字写好，真的想，可脑子里像是有一团迷雾，沉甸甸地压着，手脚像不是自己的，无论怎么用力，笔尖都不听使唤。胸口闷得发慌，像是有块巨石堵着，连呼吸都要费尽全力，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，砸在作业本上，晕开了那些难看的字迹。

抑郁症，这个词是慢羊羊村长偷偷跟他说的。那天他逃课躲在草丛里发呆，村长找到他，摸了摸他的头，眼神里满是心疼，说他这不是懒，不是笨，是生病了，得治。喜羊羊把这句话藏在心里，藏得小心翼翼，他想跟爸爸妈妈说，想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故意偷懒，不是故意写不好作业，可每次话到嘴边，看到丽羊羊冰冷的脸，看到智羊羊皱紧的眉头，就又咽了回去。

他是智羊羊和丽羊羊的儿子，是草原上曾经人人称赞的天才小羊，他们眼里，他就该永远优秀，永远拿第一，永远成为他们的骄傲。可他病了，病得连笔都握不稳，病得连抬头看太阳的力气都没有，病得夜里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，眼泪无声地浸湿枕头，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
“喜羊羊！作业写完了没有？磨磨蹭蹭的，你想等到天黑吗？”

丽羊羊的声音从客厅传来，尖锐又不耐烦，像一把冰冷的剪刀，划破了房间里死寂的空气。喜羊羊浑身一颤，慌忙拿起笔，想继续写，可手抖得更厉害了，铅笔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，滚到了桌角。

他弯腰去捡，膝盖撞到桌腿，疼得他龇牙咧嘴，却不敢吭声。刚捡起笔，卧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，智羊羊走了进来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，目光落在作业本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上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

“这就是你写的作业？”智羊羊拿起作业本，狠狠摔在喜羊羊面前，纸页摔得哗哗响，“喜羊羊，我和你妈妈辛辛苦苦在外奔波，为的就是给你最好的条件，让你好好学习，将来成为有出息的羊，你就是这么敷衍我们的？”

喜羊羊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他抬起头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：“爸……我不是敷衍，我……我手抖，我控制不住……我生病了……”

“生病？”丽羊羊也走了进来，双手抱胸，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耐烦，“你能有什么病？不过是懒病发作，不想写作业找的借口！喜羊羊，你太让我们失望了！”

“我没有！”喜羊羊急得声音都破了音，他想解释，想把村长的话告诉他们，“是慢羊羊村长说的，我……我可能是抑郁症，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……”

“荒谬！”智羊羊猛地拍了一下书桌，桌上的墨水都震得晃了晃，“草原上的小羊哪个不是无忧无虑的？抑郁症？我看你是矫情！是不想努力！”他一把揪住喜羊羊的耳朵，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的耳朵揪下来，“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，看你还敢不敢找借口！”

巴掌落在脸上，火辣辣的疼，喜羊羊踉跄着摔倒在地，嘴角渗出血丝。他蜷缩着身子，双手抱着头，疼得浑身发抖，眼泪混合着鼻涕往下流，嘴里不停念叨着：“我没有敷衍……我真的生病了……爸，妈，别打了……”

可他的求饶在丽羊羊和智羊羊眼里，只是狡辩。丽羊羊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，狠狠抽在他的背上，每一下都带着刺骨的疼，“让你偷懒！让你找借口！写不好字就是不用心，还敢撒谎！”

智羊羊看着地上蜷缩的儿子，眼里没有半分心疼，只有浓浓的失望和愤怒。他捡起地上的铅笔，捏在手里，一步步走向喜羊羊，“我告诉你，喜羊羊，今天你要么把作业重新写好，要么就别想起来！我们智家，不需要没用的废物！”

铅笔尖对着喜羊羊的胳膊，喜羊羊吓得往后缩，手抖得更厉害了，他拼命摇头：“我写不好……我真的写不好……爸，求你了……”

“还敢顶嘴！”智羊羊彻底怒了，他失去了所有耐心，手里的铅笔猛地挥了下去，那力道之大，带着破风的声响，分明是下了死手。喜羊羊闭上眼睛，绝望涌上心头，他想，就这样吧，或许死了，就不用再这么痛苦了。

就在铅笔即将刺进喜羊羊胸口的瞬间，一道白色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，挡在了喜羊羊身前。

“噗嗤”一声，铅笔尖狠狠扎进了白羊羊的后背。

白羊羊闷哼一声，身子晃了晃，却死死地护着身下的喜羊羊，回头看向智羊羊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和悲愤。她是喜羊羊的姐姐，比喜羊羊大三岁，性格温柔，却一直被智羊羊和丽羊羊嫌弃，说她资质平庸，比不上喜羊羊，是家里的累赘。她一直默默护着喜羊羊，看着弟弟一天天沉默，一天天消瘦，看着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，她疼在心里，却只能偷偷给弟弟擦药，偷偷安慰他。

刚才她在门外听了很久，听着弟弟的求饶，听着父母的打骂，心都碎了，直到听见智羊羊那带着杀意的呵斥，她再也忍不住冲了进来。

“爸！你疯了吗？他是你儿子啊！”白羊羊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后背的伤口在流血，染红了她洁白的羊毛，触目惊心。

智羊羊看着挡在前面的白羊羊，眼里的怒火没有丝毫消减，反而更盛，他猛地拔出铅笔，指着姐弟俩，脸色狰狞：“你和你姐都是累赘！都是没用的废物！不能为家里做一点贡献，只会给我添麻烦！养你们还不如养一头羊！”

丽羊羊站在一旁，冷冷地看着，没有半句劝阻，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，仿佛地上流血的姐弟俩，是什么肮脏的东西。

智羊羊失去了理智，他一把推开白羊羊，白羊羊本就受了重伤，被这么一推，踉跄着摔倒在地，再也爬不起来。他抓起喜羊羊的胳膊，将他提起来，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喜羊羊的身上，每一拳都用尽了力气，打在他的胸口、肚子、背上。

喜羊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，意识越来越模糊，耳边的打骂声、白羊羊的哭喊声渐渐远去，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，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。他最后看了一眼白羊羊，姐姐趴在地上，后背的血迹越来越大，眼神里满是绝望和不舍，还在对着他喃喃地说：“弟弟……别怕……”

然后，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，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喜羊羊感觉有人在轻轻托着他的身体，力道很轻，带着一丝熟悉的温度。他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，看到白羊羊撑着身子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，嘴角渗着血，后背的伤口还在流血，染红了她半边身子，可她却咬着牙，一步一步艰难地拖着他，往草原医院的方向走。

风很大，吹得白羊羊的头发乱舞，她每走一步，都会晃一下，嘴里发出压抑的闷哼，却始终没有松开托着他的手。“弟弟……坚持住……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像风中的羽毛，“一定要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
喜羊羊想说话，想让姐姐放下他，想让她自己去医院，可他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，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。他看着白羊羊的背影，那背影那么单薄，却在这一刻，撑起了他全部的希望。

草原医院的灯亮了一夜。

当喜羊羊睁开眼睛的时候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刺得他睁不开眼。护士姐姐告诉他，他得救了，身上的伤虽然重，但没有生命危险，只是需要好好休养。他猛地坐起来，不顾身上的疼痛，抓着护士的手，声音颤抖地问：“我姐姐呢？白羊羊呢？她怎么样了？”

护士的眼神暗了下去，叹了口气，语气里满是惋惜：“你姐姐……送来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，伤口太深，伤到了要害，我们尽力了……”

后面的话，喜羊羊已经听不清了。

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，阳光变得冰冷，空气变得稀薄，他怔怔地坐在床上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刚才护士说的话像一把重锤，狠狠砸在他的心上，砸得他粉身碎骨。他想起姐姐挡在他身前的样子，想起姐姐拖着他走在草原上的样子，想起姐姐最后那句“一定要活下去”，眼泪像决堤的洪水，汹涌而出，他捂着脸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，哭声里满是绝望和悔恨，撕心裂肺，却再也换不回那个永远护着他的姐姐。

后来，慢羊羊村长来了，带着暖羊羊他们。暖羊羊抱着他，哭得泣不成声，沸羊羊攥着拳头，气得浑身发抖，懒羊羊也红了眼睛，不停地念叨着“白羊羊姐姐那么好，怎么会……”。村长站在一旁，看着痛哭的喜羊羊，苍老的眼里满是心疼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
喜羊羊出院那天，草原下起了小雨，淅淅沥沥的，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。他没有回家，那个所谓的“家”，早已不是他的港湾，而是囚禁他、害死姐姐的牢笼。他走到白羊羊的墓前，墓碑很简单，上面刻着“白羊羊之墓”几个字，旁边放着一束白色的小野花，是暖羊羊他们送来的。

他蹲在墓前，轻轻抚摸着墓碑，眼泪滴在冰冷的石碑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
“姐姐，我活下去了，可是我好想你。”

“姐姐，他们说你是累赘，可你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，是我的光啊。”

“姐姐，草原的天还是灰的，我还是很疼，很想哭，可是我答应过你，要活下去，我会好好活下去的。”

雨越下越大，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，他却一动不动，任由雨水和眼泪混合在一起。远处的草原，依旧是熟悉的模样，懒羊羊的鼾声，沸羊羊的笑声，暖羊羊的叮嘱，这些曾经让他羡慕的声音，此刻却让他更加孤单。

他的世界，曾经因为姐姐的存在，还有一丝光亮，可现在，那束光灭了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色。

智羊羊和丽羊羊后来找过他一次，没有道歉，没有愧疚，只是冷冷地让他回家，说他还得好好学习，还得给家里争光。喜羊羊看着他们，看着他们眼里那熟悉的冷漠和自私，心里没有恨，只有一片死寂。他摇了摇头，转身走进了雨里，再也没有回头。

他知道，他这辈子，都不会再回那个家了。

草原的风还在吹，雨还在下，喜羊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。他的脚步很慢，身上的伤还在疼，心里的伤口更是永远无法愈合，抑郁症的阴霾依旧笼罩着他，可他的眼神里，多了一丝东西，那是白羊羊用生命换来的，叫做“活下去”的执念。

只是很多年后，每当草原下起小雨，喜羊羊都会坐在白羊羊的墓前，静静地发呆。他还是会手抖，还是会偶尔情绪崩溃，可他再也没有想过放弃生命。因为他记得，姐姐用生命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，眼里的光芒，是希望，是牵挂，是让他好好活下去的期盼。

灰色的草原上，再也没有那个护着他的白羊羊，可她的爱，成了喜羊羊活下去的唯一支撑。只是那份支撑里，藏着永远无法言说的痛，像一根刺，深深扎在心里，一辈子，都拔不出来了。

偶尔，他会抬头看向天空，看着那片依旧不够蓝的天，轻声说：“姐姐，今天的风，好像和那天一样呢。你在天上，还好吗？”

风穿过草原，带着他的声音，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，却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。

草原的天，终究还是没有蓝回来。而喜羊羊的世界，从此只剩下灰色，和一份沉甸甸的、带着血泪的思念。

灰色草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