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下午，电影院门口。

路明非举着那个红色的“I”字纸板，站在赵孟华精心设计的“I LOVE YOU”背景板最左边。陈雯雯手指上那枚银色戒指在影院灯光下反着光。

他慢慢放下纸板。“I”字落在地上。书包里的蒲公英茸毛已经塌了，湿漉漉地粘在一起。

引擎的咆哮声撕裂了黄昏的街道。

红色法拉利甩尾刹在路边，水花溅起。车窗降下，诺诺咬着棒棒糖：“喂，衰仔。上车。”

她把他塞进副驾驶，却没有立刻开走，而是重新降下车窗，对着外面呆若木鸡的人群说：“借用一下，十分钟还回来。”

然后才踩下油门。

车开出去不到两百米，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。诺诺停下车，从后座拎出两个精致的纸袋，扔到路明非怀里。

“换上。”她说，自己推门下车，“我在外面等。”

路明非愣愣地看着怀里的纸袋。打开第一个，里面是一套深黑色的西装，面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微的光泽。第二个袋子里是白色的衬衫、暗红色的领带，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。

他甚至不知道诺诺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。

“快点。”诺诺敲了敲车窗，“别磨蹭。”

路明非手忙脚乱地在狭小的车厢里换衣服。西装意外的合身，衬衫领口挺括，皮鞋的尺码也刚好。他系领带时手指发抖，打了几次都歪歪扭扭。

车窗又被敲了敲。诺诺拉开车门，探身进来：“笨。”

她解开他打坏的领带，重新绕上，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温莎结。又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绒布盒子，打开，取出一块手表。

表盘是深蓝色的，指针和刻度泛着冷冽的银光。表盘外圈有一行极小的、路明非看不懂的符号。

诺诺把手表戴在他手腕上，扣好表带。金属扣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
“好了。”她退后一步，借着巷口路灯的光打量他，“还行。”

路明非低头看自己。深色西装，挺括的衬衫，暗红领带，手腕上那块表在昏暗中微微反光。

像是换了一个人。

“走。”诺诺坐回驾驶座，“回去。”

“回哪儿？”

“电影院。”诺诺发动引擎，“戏还没演完。”

路明非想说什么，但诺诺已经调转车头，沿着来路开回去。

电影院门口的人群还没散。赵孟华搂着陈雯雯的肩膀，正笑着说什么。徐岩岩和徐淼淼在收那些纸板。

红色的法拉利再次出现，这一次，它缓缓地、几乎是优雅地滑到路边。

车门打开。

诺诺先下车。她换了一身衣服——黑色的小礼服裙，肩带很细，露出的锁骨在夜色里白得晃眼。暗红色的长发散在肩上。

她绕到副驾驶那边，拉开车门。

路明非走出来。

深黑色的西装，挺括的衬衫，暗红色的领带。手腕上的表在街灯下反着冷光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赵孟华的笑容僵在脸上。陈雯雯睁大了眼睛。徐岩岩手里的纸板又掉了一次。

诺诺走到路明非身边，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。高跟鞋敲击地面，声音清脆。

她带着路明非走到赵孟华面前，停下。

夜色里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。

“介绍一下，”诺诺的声音不大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，“这位是李嘉图·M·路，卡塞尔学院今年的特招生。我是他的面试官，陈墨瞳。”

寂静。

赵孟华张了张嘴：“李……李嘉图？”

“怎么？”诺诺挑了挑眉，“卡塞尔学院的传统，每个学生都会有一个拉丁文名字。李嘉图，Ricardo，意思是‘强大的领导者’。有问题吗？”

赵孟华说不出话。他看着路明非——不，李嘉图——那身明显价值不菲的西装，那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，还有身边那个美得不像话、气场全开的女孩。

这和他认识的那个衰仔路明非，完全是两个人。

“对了，”诺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，转头看向路明非，语气轻松，“刚才忘了问——你护照上的名字是什么来着？我记得好像不是李嘉图？”

路明非看着她。诺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，像是促狭，又像是鼓励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开口，声音比想象中平稳：“路明非。”

“哦对，路明非。”诺诺点点头，然后看向赵孟华，笑了，“你看，不同的地方，有不同的名字。在这里他是路明非，在别的地方，他就是李嘉图。明白了吗？”

赵孟华的脸白了。

诺诺不再看他，转而看向陈雯雯。她的目光在那枚银色戒指上停留了一秒，然后移开。

“衣服挺好看的。”诺诺对陈雯雯说，语气很随意，“不过配这种银戒指有点可惜。下次试试铂金的，或者……钻石。”

陈雯雯的手指蜷缩了一下。

诺诺不再说话。她挽着路明非的胳膊，转身往车那边走。走了几步，她忽然停下，回头。

“哦，还有，”她说，目光扫过所有人，“今晚的戏，演得不错。尤其是背景板，很敬业。”

她特意在“背景板”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。

然后她拉开车门，和路明非一起坐进去。

法拉利发动，这一次它没有急着离开，而是缓缓地、几乎是示威般地，从人群面前驶过。

车窗降着。诺诺一只手搭在车窗上，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。她的侧脸在夜色里精致得像雕塑。

路明非坐在副驾驶，看着窗外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。赵孟华僵硬的表情，陈雯雯复杂的眼神，徐岩岩徐淼淼张大的嘴。

车子驶过他们身边时，诺诺忽然说：“对了，赵孟华。”

赵孟华下意识地抬头。

“你那个‘I LOVE YOU’，”诺诺看着前方，声音懒洋洋的，“拼错了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龙文里，‘爱’不是那么写的。”诺诺说，然后她转过头，对着赵孟华，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音节。

赵孟华愣住了。他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，但那几个音节的发音方式很古怪，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，带着某种古老而危险的韵律。

诺诺笑了。她升上车窗，踩下油门。

法拉利加速，消失在街道尽头。

车里很安静。

路明非低头看着手腕上的表。深蓝色的表盘上，那圈小小的、古老的符号在黑暗中微微发光。

“刚才……”他开口，“你对他说的那个……龙文……”

“吓唬他的。”诺诺耸耸肩，“其实我说的是‘你的发胶用太多了’。”

路明非愣住了。

诺诺大笑起来。笑得肩膀都在抖，手里的方向盘都有些不稳。

“你……你骗他的？”

“不然呢？”诺诺擦了下笑出来的眼泪，“你以为我真会当着普通人的面念龙文？校规会罚死我的。”

路明非看着她笑，看着这个几分钟前还气场全开、把所有人都镇住的女孩，现在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。

他也忍不住笑了。先是嘴角弯了一下，然后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，越来越大，最后变成真正的、停不下来的大笑。

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，笑得靠在椅背上，笑得胸口发疼。

诺诺把车停在路边。夜色里，只有他们俩的笑声在车里回荡。

笑了很久，路明非才慢慢停下来。他擦了擦眼角，喘着气。
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
诺诺看了他一眼：“谢什么？”

“所有。”路明非说，“衣服，手表，还有……刚才那些。”

诺诺没说话。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传真确认回执，还有一支笔，递给他。

“签了？”

路明非接过。金色的笔尖在纸面上停顿了一下，然后他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
路明非。

三个字，很工整。

他把纸和笔递还给诺诺。

诺诺收好，发动车子。这次她没有再笑，只是安静地开车。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淌成河。

“对了，”她忽然说，“那块表别摘。里面有定位，还有别的功能。到了学院会有人教你用。”

路明非低头看手腕。表盘上的指针平稳地走着，那些小小的符号在黑暗中发出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微光。

“现在去哪儿？”他问。

“地铁站”。诺诺说，“到时候你去找CC1000号支线”

路明非点点头。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——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，在夜色中渐渐后退。

而在电影院门口，人群终于散了。

赵孟华黑着脸走在前面，陈雯雯跟在他身后，手指上那枚银色戒指在路灯下反着冷光。

她回头看了一眼街道尽头——那里空荡荡的，只有夜风吹过。

徐岩岩捡起地上那个红色的“I”字纸板，想扔掉，但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夹在了腋下。

“走吧。”赵孟华说，声音闷闷的。

他们离开了电影院。街道恢复了平静。

而在不远处的一栋旧楼楼顶，一个穿着浅灰色连帽衫的身影静静站着。夜风吹动他的衣角。

他看着法拉利消失的方向，又看了看散场的人群。

然后他抬起手，对着夜空，做了个奇怪的手势——五指张开，再缓缓收拢，像是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
夜空里，几颗星星似乎闪烁了一下。

灰衣人放下手，转身消失在楼顶的阴影中。

风继续吹过空荡的街道，卷起几片落叶，还有那个被遗忘在地上的、装过蒲公英的作业纸团。纸团展开一角，露出里面干枯的茎秆。

茸毛早已散尽，飞向了不知名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