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还没有落下,但空气里那股粘稠的闷热已经让人透不过气。路明非耷拉着肩膀,从网吧那条充斥着泡面与烟味的小巷晃出来,手里捏着的不是期待已久的游戏点卡,而是一封质感奇特、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信。
深墨绿色的信封,边缘是暗金色的细纹,触手微凉而厚重。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叔叔家锈迹斑斑的信箱里,夹在超市促销广告和催缴水电费的单据之间,却散发着一种沉默的、不容忽视的存在感。没有邮票,没有邮戳,只有一行工整到近乎刻板的英文,写着他的姓名和这个他住了十八年的、乏善可陈的小城地址。里面是一封措辞礼貌但内容惊人的信,来自一个叫“卡塞尔学院”的地方,邀请他去参加一场“面试”。随信附上的,还有一张打印好的机票凭证,目的地是美国芝加哥,以及一张本市最豪华的“丽晶酒店”的行政层酒廊体验券——面试将在那里进行。
荒谬。路明非的第一反应是这诈骗手段未免太过下血本。叔叔看到肯定会嗤之以鼻,婶婶则会用更尖锐的眼神审视他,仿佛他已经成了家庭潜在的巨大风险。他把信和那张精致的体验券一起塞进裤兜,那硬质的触感却一直硌着他,像一块小小的、冰冷的火种,试图引燃他死水一潭的生活里那点早已潮湿的引线。
明天下午。丽晶酒店。去,还是不去?
这个念头像只嗡嗡叫的苍蝇,在他从网吧回家这段不长的路上盘旋不去。他漫无目的地拐进了离家不远的商业街,这里稍显嘈杂的人声和闪烁的霓虹或许能分散一点注意力。巨大的电子屏上轮播着广告,光影变幻。
就在他路过电影院门口时,巨大的《机器人总动员》海报下,人群熙攘。路明非无意识地瞥了一眼,心里掠过一丝模糊的念头:听说文学社周末好像有活动?陈雯雯是不是提过……他赶紧甩甩头,把那个名字连带一点细微的悸动按下去。那些都太远了,眼下最迫近的,是裤兜里那张烫手的体验券。
他脚步不停,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嘈杂回家,继续在《星际争霸》里消磨掉这个心烦意乱的夜晚。
然而,就在他即将走过电影院侧门那条堆放着杂物、光线晦暗的消防通道时——
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点不协调。通道口往里一点,那被巨大垃圾桶阴影半掩的角落里,似乎有个影子极快地滞涩了一下,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。
路明非下意识顿住脚步,心头莫名一紧,扭头仔细看去。
通道内光线很差,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垃圾酸腐味和灰尘气。一个人影背对着他,站在阴影最浓处,离他不过三四米。那人个子和他相仿,穿着一件式样普通但看起来异常陈旧、颜色灰败的连帽衫,帽子拉得很低,完全遮住了头发和脖颈,只能看到一点过于苍白、线条紧绷的下颌和耳后一点点皮肤。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,面对着通道内斑驳脱落的墙面,一动不动,姿态僵硬得令人不适,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陈列品。
谁?流浪汉?还是……路明非心里有点发毛,这人的存在感很微弱,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“黏着”,牢牢吸住了他的视线。他本能地想移开目光,脚步加快离开。
突然,那背对着他的人影,极其轻微地、痉挛似的颤抖了一下,幅度很小,却让路明非心脏骤然一缩。紧接着,他清楚地看到,那人垂在身侧的右手,极其缓慢、仿佛克服了巨大阻力般,抬起了一点点,食指微微伸出,指向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方向——不是通道内,也不是路明非来或去的方向,而是斜斜地指向商业街后方,那片迷宫般的老旧居民区深处。
路明非下意识地顺着那根颤抖的、仿佛承载着无形重压的手指望去。
那个方向,一排低矮待拆的平房后,隐约可见一根孤零零的、锈蚀严重的电线杆,杆子下似乎有个更小的影子在动。
路明非眯起眼睛。好像……是只猫?一只很小的猫,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腿,正在电线杆底座旁徒劳地挣扎,发出细微的、几乎被街市噪音淹没的哀叫。电线杆上方,乱七八糟的电线像黑色的蛛网,在渐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不祥。
他再猛地转回头,看向消防通道。
通道里,空空如也。
那个灰色人影不见了。没有脚步声,没有衣物摩擦声,就像被橡皮擦从现实画面中干净利落地抹去,只留下那片沉郁的阴影和淡淡的异味。
路明非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他用力眨了眨眼,甚至往通道里走了半步。除了堆着的破纸箱和扫帚,什么也没有。刚才那一幕,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指向,那人影僵硬颤抖的姿态,都真实得不像幻觉。
是错觉吗?因为明天那场莫名其妙的面试而过度紧张?
小猫微弱却持续的哀叫声,顺着傍晚的风,断断续续飘了过来。
路明非站在原地,左手在裤兜里死死捏着那张丽晶酒店的体验券,光滑的纸面仿佛带着刺。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。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,那灰衣人苍白紧绷的下颌弧线……
他深吸一口气,带着满腹的疑惑和莫名的不安,转身,朝着那只被困住的小猫和那根锈蚀电线杆的方向,快步走了过去。电影、文学社、陈雯雯……甚至明天那场豪华酒店里的神秘面试,此刻都被这近在咫尺的、具体而微的“麻烦”暂时挤到了脑海边缘。
就在他离开电影院侧门,身影没入那片老旧居民区狭窄巷口的下一秒,一阵低沉而极具辨识度的引擎轰鸣,由远及近,稳稳停在了商业街相对宽敞的路段。一辆红色的法拉利,即使在浑浊的暮色中也灼眼异常。
车窗降下,红发女人咬着棒棒糖,目光像精准的雷达扫过街面,掠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和人群,最终,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锐利,定格在路明非消失的那个昏暗巷口。她并没有看到之前消防通道里的异象,但那个男孩突然改变路线、走向那片杂乱区域的举动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。她红唇微抿,糖块在齿间轻轻转动,没有立刻驱车跟上,只是静静望着那个方向,像是在观察,又像是在等待什么。
远处天边,闷雷滚过云层,第一滴冰凉的雨点,终于落在了丽晶酒店高耸的尖顶上,也落在了路明非匆匆穿过陋巷的肩头。裤兜里的体验券似乎更沉重了些。而那个灰色人影消失的通道阴影,在渐起的雨幕中,仿佛一个无声的、通往未知的标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