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撞开教室后门时,我正踮着脚往黑板右上角贴值日表。
粉笔灰簌簌往下掉,落进后颈窝里,痒得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。讲台下闹哄哄的,前桌的林小满正举着一包牛奶和后座的男生比谁能把吸管吹得更远,第三组的几个女生围在一起,叽叽喳喳地翻着一本明星杂志,靠窗的位置趴着个穿白T恤的男生,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,侧脸被阳光晒得毛茸茸的,连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光——是隔壁班的转学生,听说昨天才来报到,名字好像叫江熠。
“安静!”我清了清嗓子,把手里的胶带卷往讲台上一拍。
教室里的嘈杂声像被按了暂停键,瞬间消下去大半。林小满手忙脚乱地把牛奶塞进抽屉,抬头冲我做了个鬼脸;那几个看杂志的女生赶紧把书塞进桌肚里,假装低头翻课本;连靠窗的江熠都掀了掀眼皮,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来,又很快落回桌面上。
我满意地点点头,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早自习任务:“语文课本第三单元,熟读并背诵《岳阳楼记》,十分钟后抽查。”
刚放下粉笔,教室后门又被人推开了,班主任老杨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,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全班:“班长,昨天的数学卷子收齐了吗?”
“收齐了杨老师,在您办公室桌上放着呢。”我快步走下讲台,顺手把掉在地上的一支粉笔捡起来扔进讲桌的粉笔盒里。
老杨“嗯”了一声,又指了指靠窗的位置:“江熠,今天起你就坐那儿,和班长一桌。”
我愣了一下,还没反应过来,就看见那个白T恤男生已经站起身,抱着书包朝我走过来。他走路的步子很稳,裤脚挽着一截,露出脚踝上一颗小小的痣。经过我身边时,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,混着窗外的桂花香,莫名让人觉得很舒服。
“同学你好,我叫江熠。”他停在我座位旁边,微微弯腰,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,像碎冰撞在玻璃杯上。
我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课本和练习册递给他:“我叫许知夏,是班长。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。”
他接过书,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,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。“谢谢班长。”他笑了笑,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,然后拉开椅子坐下,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音。
早自习的铃声恰好在这时响起来,清脆的铃音漫过走廊,飘向操场的方向。我坐回座位,刚翻开语文课本,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气。
转头看过去,江熠正盯着《岳阳楼记》的课文,眉头微微蹙着,手指点着“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”那一行,一脸茫然。
“看不懂?”我压低声音问。
他点点头,又很快摇摇头,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初中没学过,好多字不认识。”
我忍不住笑了,从笔袋里掏出一支红色的圆珠笔,在课本上圈出几个生僻字:“这个读shāng,浩浩汤汤;这个是yín,岸芷汀兰……”
他凑近了些,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肩膀。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边,粉笔灰在光束里慢悠悠地飘着,像一场安静的雪。我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更清晰了,混着书页的油墨味,竟让人有点分心。
“班长,你字写得真好看。”他忽然说。
我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,脸颊有点发烫,赶紧把课本推给他:“别贫了,赶紧读,等会儿抽查背不出要罚抄的。”
他低低地笑了一声,拿起课本认真地读起来。他的声音不算大,却很有磁性,一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被他读得抑扬顿挫,竟让我想起语文老师课上常说的“文气”。
窗外的风又吹进来,桂花香更浓了。我看着他低头读书的侧脸,忽然觉得,这个秋天好像和往年有点不一样了。
十分钟很快过去,我站起身准备抽查背诵,目光扫过全班,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:“林小满,你来背一下第三段。”
林小满哀嚎一声,慢吞吞地站起来,抓着头发支支吾吾:“若夫淫雨霏霏,连月不开……阴风怒号,浊浪排空……然后……然后啥来着?”
全班哄堂大笑。我忍住笑,刚想开口提醒,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:“日星隐曜,山岳潜形;商旅不行,樯倾楫摧;薄暮冥冥,虎啸猿啼。”
是江熠。他没有站起来,只是抬着头,目光坦然地看着我。
林小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背:“日星隐曜,山岳潜形……谢谢江熠哥!”
我无奈地敲了敲讲台:“林小满,罚抄第三段五遍,放学前交给我。”
林小满吐了吐舌头,坐下时还不忘冲江熠比了个感谢的手势。
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,江熠忽然转过头,递给我一颗奶糖,是橘子味的,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。
“谢啦,班长。”他说,“以后还要麻烦你多指教。”
我接过糖,指尖碰到他的指尖,又是一阵温热的触感。橘子味的甜香漫开来,我剥开糖纸塞进嘴里,甜味在舌尖化开,一直甜到心底。
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,忽然想起昨天放学时,老杨拍着我的肩膀说的话:“知夏啊,你是班长,要多照顾新同学。”
那时候我还觉得这是个麻烦事,可现在,看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瓣落在江熠的课本上,我忽然觉得,当班长好像也不是一件那么枯燥的事。
我低头翻开日记本,在今天的日期下面写下一行字:
九月一日,晴。今天班里来了个新同桌,名字叫江熠。他笑起来有梨涡,声音很好听。
窗外的风还在吹,带着桂花香,吹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,也吹起了少年心事的一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