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】
次日 06:30,环轨广播用机械女声播放《伊甸守则》第 17 条:
“流放者须于铃响后十分钟内完成内务,并接受随机同寝互检。”
铃是旧货船拆下的氧气管,敲起来像肺泡破裂,“啵——”一声,把星墓区 4 号从灰蓝里震醒。
黎星阑先睁眼。
左耳仍泡在真空里,右耳听见自己心跳,像有人在空箱子里数倒计时。
他侧头——
玫瑰蜷在深蓝毯下,只露一截后颈,皮肤被行星逆光映成半透的玫红,能看见淡青血管,像一条未标注的星轨。
星阑伸手,悬在玫瑰头顶一寸,又收回去。
指尖残留昨晚那一秒触碰的温度,像偷偷存下的火种,不敢再挥霍。
他轻脚下床,把折叠椅搬到舷窗下,踩上去,用指背擦天花板玻璃。
外面是玫瑰行星的晨面,大气层被恒星吹出金色尾焰,像一朵正在燃烧的玫瑰。
星阑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,写下两个汉字:
“星轨”
写完了,又用袖口抹掉——
父亲教过他,真正的航线要留在脑子里,写在任何介质上都会被追踪。
身后传来毯子摩擦声。
玫瑰坐起来,瞳孔在暗处收缩,像花萼遇到强光。
他声音带着刚醒的黏,却仍旧低到只能让空气微颤:
“……你在写什么?”
星阑没回头,只抬手敲了敲左耳,示意听不见。
玫瑰便不再问,赤脚踩地,走到他下方,仰头看舷窗。
行星的金色尾焰倒映在他瞳孔里,裂纹被光填满,像冰面突然愈合。
他轻声念:“星——轨——”
用的是旧地球汉语,发音生涩,却咬得极准。
星阑低头,第一次用口语回他:
“你认得汉字?”
玫瑰把指尖抵在唇边,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然后伸臂,在星阑刚擦干净的玻璃上,用花粉描出两个极轻的字——
“玫瑰”
花粉来自他指腹,昨夜藏在掌纹里,像偷偷携带的母语。
字只存在三秒,就被排风吸走,却足够让星阑看清笔画。
两人都没再说话,却同时伸手,在玻璃上空白处,各自写下一行极小的字——
星阑:
“左耳只听得见潮汐。”
玫瑰:
“我的裂纹会开花。”
写完,对视一眼,又一起用手掌把字抹掉。
像完成一场无声的契约,把秘密埋进行星的光晕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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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】
07:00,寝室门自动滑开。
监护军官杜因少尉站在门口,手里拿电子板,身后跟着两台摄像蜂。
“互检开始。”
杜因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金属:“检查项目:私藏锐器、违禁药品、未登记植物种子。”
星阑跳下椅子,背脊笔直,目光落在杜因靴尖——
不直视上级,是父亲教他的保命守则。
玫瑰却抬眼,瞳孔里的裂纹在灯光下像两瓣即将剥落的月。
杜因被他看得不舒服,用枪托敲敲门框:“花裔,低头。”
玫瑰低头,却同时伸手,把星阑刚踩过的折叠椅“咔哒”一声合上,动作轻得像替谁合上一本日记。
摄像蜂飞进来,红光扫射。
第一台停在星阑床侧,机械臂伸进折叠板缝隙,夹出一张极薄的金属片——
是昨夜星阑偷偷用罐头盖磨的“星图刀”,本想用来刻航线。
杜因挑眉:“违禁,没收。扣 2 分。”
星阑面无表情,像被扣的是别人的分。
第二台摄像蜂飞向玫瑰床侧,机械臂掀起毯子,扫描床垫。
忽然,红光“嘀嘀”急闪——
在床垫与床板夹缝里,躺着一枚指甲盖大的玫瑰种子,外壳已裂出细白根须。
杜因冷笑:“未登记植物,违禁,扣 5 分。花裔,你果然自带麻烦。”
玫瑰垂眼,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:
“……不是我的。”
杜因抬手,示意摄像蜂把种子夹进封存管。
种子离开床垫的瞬间,星阑右耳捕捉到极轻的一声响——
像心脏被掰下一瓣。
他忽然上前半步,挡在摄像蜂与玫瑰之间,语速平稳:
“种子是我的。”
杜因眯眼:“哦?”
星阑伸手,指向自己昨夜写在天窗又被抹掉的“星轨”二字位置,虽然那里早已空白:
“我想研究星轨对植物细胞的影响,所以偷藏了种子。”
杜因审视他两秒,像在权衡谎言的价值。
最终耸肩:“既然认领,扣 5 分记你名下。花裔免扣。”
摄像蜂带着种子飞走。
门再次滑合,寝室陷入短暂寂静。
玫瑰看向星阑,瞳孔裂纹深处有光在晃。
他声音低到只能让链节震颤——
“为什么?”
星阑用指背擦过左耳,摸到昨夜结痂的血迹,语气像在陈述一条物理公式:
“它想发芽,不该死在封存管。”
玫瑰指尖微颤,忽然伸手,握住星阑的手腕——
不是握手,也不是攀附,而是把对方掌心翻向上,用指尖在其生命线起点,轻轻画下一个“R”。
玫瑰说:“花裔的字不能留痕,但我可以把它写进你的皮肤。”
“R”是玫瑰的首字母,也是“Rose”在旧地球语里的缩写,更是他偷偷给自己取的中文名“荣”的声母。
星阑没抽回手,只用拇指在对方腕侧回写:
“X”
星阑的“星”。
两人指尖同时停住,像两条航线在星图边缘短暂交汇,又各自延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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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3】
夜里 22:30,环轨熄灯。
行星的光从天顶舷窗淌下,落在两张床板中间的十厘米缝隙,像一条被拉长的银河。
星阑平躺,右耳听见玫瑰的呼吸,轻而匀,像潮汐。
左耳依旧真空,却开始幻听——
有细小的“咔、咔”声,在颅骨深处规律跳动,像种子在黑暗里顶壳。
他侧头,看玫瑰——
少年面向天花板,瞳孔完全打开,裂纹被行星光填满,像两朵即将绽放的白玫瑰。
星阑用气声问:“……睡不着?”
玫瑰眨眼,睫毛在光里投下细影,声音轻到只能用唇形回答:
“种子在哭。”
星阑沉默两秒,掀开自己毯子,赤脚踩地,走到玫瑰床侧,蹲下。
他伸手,在玫瑰枕边摸到那张被扣 5 分的电子罚单——
塑料片薄而硬,边缘锋利。
他用罚单边缘,在自己左耳垂划下一道细口。
血珠渗出,像一粒极小的红宝石。
玫瑰惊得坐起,却被星阑用眼神止住。
星阑把血珠抹在拇指腹,然后伸手,在玫瑰枕套角落,画下一枚极小的“玫瑰”篆体。
血字只有一粒米大,暗红,在行星光下几乎看不见。
星阑低声说:
“用我的铁,换你的玫瑰,让它别再哭。”
玫瑰瞳孔里的裂纹忽然静止,像时间被按了暂停。
他伸手,握住星阑左腕,把对方指尖拉到自己的颈侧——
那里也有脉搏,跳得比常人快,像花萼在风里颤。
他用气声说:
“听——”
星阑右耳贴近,听见玫瑰颈动脉的“咚咚”声,混着自己左耳幻听的“咔咔”声,两股节奏在黑暗里慢慢重叠,像两条星轨被强行校准。
那一刻,他们共用一根刺——
不是金属,不是病毒,而是同时扎进彼此生命的脉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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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4】
凌晨 03:07,环轨进入行星阴影区,光被完全抽走。
寝室陷入绝对黑暗,只剩呼吸与心跳。
星阑仍蹲在玫瑰床侧,腿已发麻,却不想动。
玫瑰把毯子分一半盖在他肩上,两人肩抵肩,像两株被迫嫁接的枝条。
黑暗里,玫瑰用指尖在星阑掌心写字:
“种子没了,我们把它带回来,好不好?”
星阑回写:
“怎么带?”
玫瑰写:
“用血,用骨,用心跳,用——”
写到最后一字,指尖忽然停顿,改为轻轻挠了挠星阑的掌缘,像猫试探温度。
星阑反手,把玫瑰整只手握进掌心。
不是十指交扣,而是像把对方的手当成一枚小型飞船,包在发射舱里。
他用极轻的声音,在黑暗里说:
“如果规则把我们当两根刺,那就让刺长在一起,痛也一起痛。”
玫瑰没回答,只把额头抵在星阑肩上。
两人的呼吸在零点几秒里同步,像两条原本分叉的航线,终于在星墓深处汇成一条无人标注的捷径。
行星阴影过去,第一缕光重新落下时,他们同时松开手,各自躺回床板,中间十厘米缝隙仍在,却不再像引力断层,而像一条被偷偷共享的航道——
无人允许,无人记录,无人敢靠近。
只有天花板的舷窗知道,清晨六点,玫瑰行星的金色尾焰再度燃起时,有两粒极小的影子,在光里悄悄重叠了一秒——
像两朵玫瑰,隔着真空,共用同一根刺,偷偷交换了一次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