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】
跃迁第十七天,黎星阑在货舱里醒来。
左眼被舷窗透进的玫瑰色光照得发疼,右耳听见金属骨骼因温差伸缩的咔哒声,左耳却像被塞进一整块真空——父亲亲手把他送上这艘“反省号”时,没有告诉他,跃迁会让耳膜裂成雪片。
他抬手摸左耳,指尖沾到一线干涸的血,像一条被冻住的星轨。
货舱广播响起机械女声:
“——即将进入玫瑰行星引力井,流放编号 017,黎星阑,请准备出舱。”
声音在他右耳里像钝刀,左耳却毫无波澜。那一刻他明白,自己以后只能听见一半世界。
舱门打开,晨雾灌进来。
雾是淡玫红色的,带着花粉的甜味,像某种无声的邀请,又像警告。
他踏下舷梯,第一次看见“伊甸环轨”——
一座废弃的环形空间站,外壳被行星风暴啃出锯齿,却仍固执地绕着玫瑰色行星旋转,像一枚生锈的指环,套在一颗无人认领的心脏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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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】
同一时刻,盛玫瑰被反锁在生物舱。
舱壁贴着警告条:
“花裔样本,危险等级 β,禁止直接接触。”
他蜷在角落,瞳孔在昏光里呈淡玫瑰色,虹膜边缘有极细的裂纹,像瓷器被冰裂过的纹路。
他听见植物说话——
晨雾里的花粉贴在舷窗,用极轻的声音告诉他:
“又一个被丢弃的贵族少年正走下舷梯,他的左耳在流血,血里带着铁味,像旧地球的流星雨。”
玫瑰把指尖抵在舱壁,指腹下是金属的冷,却假装那是土壤。
花裔需要土壤,可他从出生起就被养在真空里。
舱门忽然被拉开。
执勤兵用枪托敲了敲门框:“017 号床,盛玫瑰,移送流放学院,配合点。”
玫瑰抬头,瞳孔在暗处收缩成一条细线,像猫,又像花萼闭合。
他轻声说:“别碰我,我的刺会流血。”
执勤兵大笑,以为那是少年无力的威胁。
没人知道,他口中的“刺”其实是玫瑰病毒——只要进入血液,孢子会在三十二小时内开满心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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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3】
登记处设在旧气闸。
黎星阑排在前面,盛玫瑰被反铐在后面。
金属桌后,穿白大褂的检录官用电子笔敲屏幕:
“姓名?”
“黎星阑。”
“罪名?”
“……顶撞上级。”
其实是他在父亲旗舰上,把导航图撕成两半,因为那张图要把一颗有花裔居住的行星标记为“可焚化区”。
检录官嗤笑,在罪名栏补注:
“情感障碍,疑似反社会。”
然后抬头,对玫瑰扬扬下巴:“你呢,花裔?”
玫瑰不答,瞳孔里映出黎星阑的背影——
那少年左耳还沾血,颈侧有淡青血管,像一条未命名的星轨,安静却倔强地绕过耳后。
检录官失去耐心,在玫瑰的档案上直接敲:
“可控样本,建议嫁接。”
电子镣铐“咔嗒”一声,把两人锁进同一栏信息:
“流放编号 017 & 018,寝室:星墓区 4 号,监护军官每日巡查一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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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4】
去寝室的路要经过一条废弃走廊。
舷窗碎了一半,玫瑰色光像液态石英淌进来,落在两人脚边,一步明一步暗。
黎星阑走在前,左耳失聪,右耳听见自己心跳,像有人在空货箱里敲墙。
盛玫瑰走在后,手铐链长度恰好让两人相距半步,链节偶尔反光,像一条被拉长的星轨。
雾从破窗飘入,带着花粉的甜。
玫瑰忽然开口,声音低到只能让链节震颤:
“你流血了。”
星阑没回头,只抬手摸了一下左耳,指腹沾到新鲜血珠。
他把血珠抹在裤缝,声音沙哑:“不疼。”
玫瑰又轻声说:
“疼也没关系,花裔的血闻起来像雨,人类的血闻起来像铁……你的是铁。”
星阑终于停步,半侧过脸。
玫瑰第一次看清他——
睫毛在玫瑰色光里投下极细的阴影,像星图上的虚线;左耳垂因为失聪而苍白,像缺了一角的月。
星阑用右耳听他,语速很慢:
“你呢?闻起来像什么?”
玫瑰想了想,瞳孔里的裂纹微微舒展:
“像旧地球已经灭绝的玫瑰,泡在福尔马林里,没人记得,却固执地香。”
星阑点头,继续往前走。
链节在他俩之间发出轻响,像谁在悄悄拨动一根未调音的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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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5】
寝室代号“星墓区 4 号”,原是科研站停尸间,后改成双人间。
四壁无窗,只有一方半米高的舷窗嵌在天花板,正对玫瑰行星。
夜里,行星像一枚巨大的瞳孔,从上方凝视他们。
床是两块可折叠合金板,中间留一条十厘米的缝,像被强行拼在一起的星图残片。
星阑把左侧床板放下,玫瑰站在门口,等手铐被电子锁解开。
“咔哒。”
镣铐脱落,玫瑰手腕留下淡红环痕,像一圈未开的蓓蕾。
他走到右侧床板,指尖刚碰到金属,就缩回去——
太冷,像摸一块真空。
星阑忽然把自己那条旧毯子扔过来。
毯子是深蓝色的,绣着一艘早已退役的星舰,舰身被绣线磨得发白,像褪色的记忆。
玫瑰抱住毯子,没道谢,只问:
“左耳……还能治吗?”
星阑摇头,声音低却平静:
“跃迁震裂,耳蜗碎片飘进半规管,像迷路的流星,治不了。”
玫瑰“嗯”了一声,把毯子对折,一半垫在床板,一半留空。
然后抬眼,看星阑右耳轮廓在灯光下投出的细影,像一条可望而不可即的航线。
两人各自躺下,中间十厘米缝,像一道被规则切开的引力断层。
灯灭,行星的光从天花板舷窗淌下,落在缝隙里,像一条静止的银河。
星阑用右耳听见自己的呼吸,左耳依旧真空。
玫瑰用瞳孔接住那束光,裂纹在黑暗里悄悄舒展,像花萼准备迎接一场迟到的日出。
无人开口,却在同一秒,两人都把手指悄悄伸向中间那条缝。
指尖在银河里相遇,只碰了一秒,又各自收回。
没有告白,没有安慰。
只有玫瑰行星在头顶缓慢旋转,像一枚巨大的心脏,替他们把半清水的悸动,藏进晨雾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