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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季的语言

七、告发

秘密像一块不断膨胀的海绵,吸走了房间里所有的空气。季言和季语每天生活在一种窒息的沉默里,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正常,内心却早已分崩离析。

季语开始穿更宽松的衣服,尽管她的肚子还没有明显的变化。她吃得更多了,不是因为她想吃,而是因为她知道她需要吃。季言注意到她的改变,但他什么也不敢问,什么也不敢说。他们像两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害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冰冷的深渊。

但秘密总是藏不住的,尤其是当你已经被人盯上的时候。

王浩注意到了。他注意到季语不再上体育课,注意到她经常捂着嘴跑去卫生间,注意到她的脸色总是苍白。他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,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、收集、分析。

一个周五的午休时间,季语又去了卫生间。这次她去了很久,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。季言递给她一张纸巾,她接过去,低着头擦眼睛。这个小小的互动被坐在后排的王浩尽收眼底。

放学后,王浩没有立刻离开。他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,才慢悠悠地收拾书包,走向教师办公室。班主任老杨正准备下班。

“杨老师,”王浩敲了敲门,“有件事我想向您反映一下。”

老杨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:“什么事?”

王浩走进去,关上门。他的表情很严肃,严肃得不像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:“是关于季言和季语的。”

老杨皱起眉:“他们怎么了?”

“我怀疑,”王浩压低声音,“季语怀孕了。”

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。老杨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震惊,又从震惊变成难以置信:“王浩,这种话不能乱说!”

“我没有乱说,”王浩说,语气笃定,“我观察他们很久了。季语最近一直请假不上体育课,经常呕吐,穿衣服也变得很宽松。而且,”他顿了顿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“他们俩的关系,您不觉得有点太亲密了吗?说是姐弟,但根本没有血缘关系,还住在一起……”

老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:“够了!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瞎猜!”

“证据?”王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点开相册,递给老杨,“这是我上周在药店门口拍的。季语从里面出来,手里拿着这个。”

照片有些模糊,但能清楚地看见季语从药店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。老杨认出了那家药店,也认出了那个纸袋——那是附近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,而那种纸袋,通常用来装一些私密的东西。

老杨的手开始发抖。他摘下眼镜,用力揉了揉眼睛,然后重新戴上,盯着那张照片,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破绽。

“还有,”王浩继续说,“昨天午休,我看见他们俩在天台。季语在哭,季言抱着她。那个姿势,可不像姐弟。”

老杨猛地站起来,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。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,手在发抖,嘴唇在发抖,整个人都在发抖。他当了二十年老师,处理过各种各样的学生问题,打架、早恋、作弊,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——这样的——

“你先回去,”老杨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,“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,听到没有?”

王浩点点头,脸上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:“当然,杨老师。我是为了学校的名誉着想。”

王浩离开后,老杨瘫坐在椅子上,盯着天花板,很久很久。然后他拿起电话,拨通了校长的号码。

“校长,有件事我需要向您汇报……是的,很严重……最好现在。”

那天晚上,季言和季语像往常一样回到出租屋。林阿姨上夜班,家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季语煮了面,两人面对面坐着,安静地吃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。

吃到一半,季语的手机响了。她看了一眼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。

“是杨老师,”她说,声音在颤抖,“他让我们明天一早去学校,带上家长。”

季言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,发出一声脆响。他盯着季语,季语也盯着他。在彼此的眼睛里,他们都看见了那个最害怕的结果——秘密暴露了。

“他怎么知道的?”季言问,声音干涩。

季语摇摇头,眼泪掉进面碗里:“不知道……可能是王浩……”

季言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王浩。那个阴魂不散的、以折磨他为乐的人。如果真的是他,季言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。

那天晚上,他们都没有睡。季言坐在客厅里,季语坐在自己房间里,隔着一扇门,各自沉浸在恐惧和绝望里。凌晨三点,季言听见季语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,一声一声,像受伤的小动物。

他想去安慰她,想去抱住她,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但他没有动。他知道,从他站起来,走向她房间的那一刻起,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了。

天快亮的时候,季言给父亲打了电话。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,父亲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:“小言?这么早有什么事?”

季言深吸一口气:“爸,你今天能回来一趟吗?学校有事。”

“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?我这边项目正忙——”

“很重要的事,”季言打断他,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,“你必须回来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:“……好。我下午到。”

挂了电话,季言走进厨房,开始煮粥。他把米淘洗干净,加水,开火。水开的时候,米粒在锅里翻滚,像无数个挣扎的白色小点。季言盯着那些米粒,直到它们慢慢变得柔软,变得黏稠,变成一锅可以入口的食物。

七点,季语出来了。她已经收拾好了,校服穿得整整齐齐,头发梳得很光滑,脸上甚至还化了一点淡妆,试图掩盖苍白的脸色和黑眼圈。但她的眼睛出卖了她,那双很静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了恐惧。

“走吧。”她说,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像是在赴死。

八、耳光与协议

校长办公室里挤满了人。校长、教导主任、班主任老杨坐在办公桌后面,表情严肃。季言和季语站在办公桌前,低着头。林阿姨站在季语身边,脸色惨白,手指紧紧攥着衣角。季言的父亲站在另一边,西装革履,但领带歪了,头发也有些乱,显然是匆忙赶回来的。

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
校长清了清嗓子,开口:“季先生,林女士,今天请你们来,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一件……很严重的事情。”

季言的父亲皱着眉:“什么事?”

校长看了一眼老

杨。老杨点点头,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,推到桌子中央。那是一张B超单的复印件,上面有季语的名字,和那个刺眼的诊断结果:早孕,约八周。

林阿姨倒吸一口冷气,手捂住了嘴。季言的父亲盯着那张纸,眼睛瞪得老大,像是无法理解上面的文字。几秒钟后,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季言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愤怒,和一种近乎崩溃的不可置信。

“这是……这是真的?”他的声音在颤抖。

季言没有抬头,只是点了点头。

办公室里爆发出第一声尖叫。不是季言的父亲,是林阿姨。她转身,狠狠一巴掌扇在季语脸上。那巴掌用尽了全力,季语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,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色的指印。

“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!”林阿姨尖叫着,声音尖利得像玻璃破碎,“勾引自己的弟弟还——还……!你怎么这么不要脸!”

她又举起了手,但这次被季言的父亲拦住了。季父抓住林阿姨的手腕,脸色铁青:“够了!现在打她有什么用!”

“那你说怎么办!”林阿姨甩开他的手,眼泪流了满脸,“她才十七岁!十七岁!就……就做出这种丑事!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!怎么活!”

季语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她的脸还偏在一边,头发散下来,遮住了表情。但季言看见,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,像风中落叶。

校长敲了敲桌子:“安静!都安静!”

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下林阿姨压抑的抽泣声。校长看着季言和季语,眼神复杂:“你们两个,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?”

季言抬起头:“知道。”

“知道?”教导主任忍不住插话,“知道还做出这种事!你们这是乱伦!是道德败坏!是……”

“我们没有血缘关系。”季语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季语慢慢抬起头,脸上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,但她的表情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:“我和季言,没有血缘关系。法律上,我们甚至不是姐弟。”

“那也不行!”林阿姨尖叫,“你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!你叫他爸叔叔!你们是名义上的姐弟!这传出去,别人会怎么说!”

“别人会怎么说?”季语重复了一遍,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,“妈,你关心的是别人会怎么说,不是我会怎么样,对吗?”

林阿姨被问住了,张着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季语转向校长:“校长,这件事是我们错了。我们会承担后果。但请学校……请学校不要开除我们。我们还想读书。”

校长沉默了很久。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,一个低着头,一个抬着头,脸上都有一种超越年龄的、沉重的绝望。他当了三十年校长,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,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——这样的眼神,像是已经把整个人生都看透了,看穿了,看到了尽头。

“这件事影响很坏,”校长终于开口,声音里有一丝疲惫,“王浩同学已经知道了,很快就会传遍全校。就算学校不开除你们,你们觉得,你们还能在这里正常读书吗?”

季言和季语都没有说话。他们知道校长说的是对的。就算学校不开除他们,同学们的眼光、议论、排挤,也足以把他们逼到绝境。

“我有一个提议,”教导主任说,“你们转学。转到别的学校去,重新开始。这件事,学校会保密,就当……就当没发生过。”

“不行。”季言忽然开口,“我们不走。”
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季言抬起头,看着校长,眼神坚定:“我们没有做错到需要逃跑的地步。我们是……是犯了错,但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。我们为什么要走?”

“你没有伤害任何人?”季父终于爆发了,他冲到季言面前,抓住他的衣领,“你伤害了季语!伤害了林阿姨!伤害了我们这个家!你还有脸说没有伤害任何人!”

季言任由父亲抓着,没有挣扎。他看着父亲愤怒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:“爸,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?妈去世不到三个月,你就再婚了。你把我和一个陌生女人、一个陌生女孩扔在一个房子里,然后就走了,几个月不回来。你有管过我们吗?有问过我们过得好不好吗?”

季父的手松开了。他后退一步,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、无措的表情。他看着季言,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。

“我们做错了,”季言继续说,声音很平静,“但你们就没有错吗?你们把我们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扔在一起,不闻不问,现在出事了,就来指责我们,打我们,骂我们。这公平吗?”

办公室里一片死寂。校长、教导主任、老杨都沉默了。林阿姨停止了哭泣,呆呆地看着季言。季父站在那里,像一尊石像。

很久,校长叹了口气:“这样吧。学校可以不开除你们,但你们必须签一份协议。第一,这件事必须保密,不能告诉任何人。第二,季语必须……必须终止妊娠。第三,从今天起,你们不能住在一起。季言,你搬回原来的房子。季语,你和你母亲另外找地方住。”

季语猛地抬起头:“不!”

“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,”校长说,语气不容置疑,“如果你们不签,学校只能开除你们。到时候,这件事会记入档案,影响你们一辈子。”

季言看向季语。季语也看着他。在彼此的眼睛里,他们都看见了绝望,看见了不甘,看见了挣扎。但他们也知道,校长说的是对的。这是唯一的出路,一条虽然痛苦,但至少还能继续走下去的路。

“我签。”季言说。

季语闭上眼睛,眼泪终于流下来。她点了点头,声音破碎:“我……也签。”

协议打印出来了,一式三份。校长、家长、学生各执一份。季言和季语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,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某种生命的倒计时。

签完字,校长站起来: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季语,下周一去办理请假手续。季言,你今天下午就搬东西。散会。”

一行人走出办公室。走廊里空荡荡的,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,照在地板上,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带。季言和季语走在最后,一前一后,保持着那个固定的距离。

走到楼梯口时,他们看见了王浩。他靠在墙上,抱着手臂,脸上挂着一个胜利者的、恶意的微笑。

“哟,开完会了?”王浩吹了声口哨,“怎么样?没被开除吧?”

季言停下脚步,拳头握紧了。季语拉住他的胳膊,摇了摇头。

“别理他,”她轻声说,“我们走。”

但王浩不打算放过他们。他走过来,挡住他们的路:“还带着你这个贱货姐姐到处溜达?不嫌骚啊?肚子里的野种解决了没有?要不要我——”

他的话没有说完。

季言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脸上。

九、血与医院

那一拳用尽了季言所有的力气,所有的愤怒,所有的绝望。王浩被打得踉跄后退,撞在墙上,鼻血瞬间流了出来。他摸了一下鼻子,看见手上的血,眼睛瞬间红了。

“你他妈找死!”王浩吼着扑上来。

两个人扭打在一起,拳头和脚胡乱地落在对方身上。季言完全放弃了防守,只是一拳一拳地往王浩身上砸。王浩比他壮,比他高,很快就占据了上风,把季言按在地上,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。

“季言!”季语尖叫着扑上来,想拉开王浩。

王浩反手一推,季语被推得后退几步,重重撞在墙上。她闷哼一声,捂着肚子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
“季语!”季言看见她的样子,心里一紧。他拼命挣扎,但王浩死死压着他,拳头还在不断落下。

尖叫声引来了还在办公室里的校长和老师们。老杨第一个冲出来,看见眼前的场景,倒吸一口冷气:“住手!都住手!”

几个男老师冲上去,把王浩和季言拉开。季言脸上全是血,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。但他顾不上自己,挣脱老师的手,跌跌撞撞地跑向季语。

季语坐在地上,背靠着墙,手紧紧捂着肚子,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。她的校服裤子上,有一小片暗红色的、正在扩大的痕迹。

“季语,”季言跪在她面前,声音在颤抖,“你怎么样?哪里疼?”

季语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但发不出声音。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,脸色白得像纸。

“叫救护车!”老杨反应过来,冲着走廊那头喊,“快叫救护车!”

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,划破了午后校园的宁静。季语被抬上担架,季言跟着上了车,紧紧握着她的手。季语的手很冷,冷得像冰块。季言用力握着,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,但她的手还是一点点变冷。

“坚持住,”季言在她耳边说,声音哽咽,“季语,坚持住,求你了……”

季语的眼睛半睁着,看着他,眼神涣散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季言俯下身,听见她说:“孩子……保不住了……”

然后她闭上了眼睛。

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,冰冷,刺鼻。季言坐在长椅上,手上和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。林阿姨坐在另一边,双手捂着脸,肩膀在发抖。季父站在窗前,背对着所有人,一动不动。

手术室的门开了,一个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:“谁是家属?”

林阿姨猛地站起来:“我是她妈妈!她怎么样?”

“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,”医生说,“但孩子……没保住。大出血,我们做了清宫手术。不过万幸的是,子宫没有受到严重损伤,以后还是可以怀孕的。”

林阿姨腿一软,瘫坐在椅子上,喃喃地说:“没了……没了……”

季言抬起头,看着医生:“她……她什么时候能醒?”

“麻药过了就会醒,”医生说,“你们可以进去看她,但不要太多人,她需要休息。”

季言第一个冲进病房。季语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,嘴唇没有一点血色。她的眼睛闭着,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小小的阴影。手上插着输液管,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身体。

季言在床边坐下,轻轻握住她的手。那只手还是很冷,但至少有了温度。他低下头,把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,眼泪终于流下来,一滴一滴,打湿了白色的床单。

“对不起,”他低声说,声音破碎,“季语,对不起……都是我的错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对不起,直到嗓子哑了,眼泪流干了。季语的手动了一下。季言抬起头,看见她的眼睛慢慢睁开。

那眼神很空,很茫然,像是刚从一场很长的梦里醒来,分不清现实和梦境。她看着天花板,看了很久,然后慢慢转过头,看着季言。

“孩子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嘶哑。

季言握紧她的手:“没了。”

季语闭上眼睛,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,没入鬓角的头发里。她没有哭出声,只是静静地流泪,眼泪一颗一颗,源源不断。

“也好,”她轻声说,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孽种……本来就不该来这个世上……”

季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了,疼得他无法呼吸。他想说“不是孽种”,想说“是我们的孩子”,但他说不出口。那个孩子确实不该来这个世上,不是因为它是孽种,而是因为这个世道容不下它,容不下他们。

林阿姨和季父进来了。林阿姨走到床边,看着季语,嘴唇颤抖着,想说什么,但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转过身,又开始哭。季父站在床尾,看着季语,眼神复杂。

“学校那边,”季父开口,声音干涩,“我已经沟通过了。王浩会被开除,你们的事……学校会压下来。协议照旧,你出院后,和妈妈搬出去住。”

季语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天花板,眼泪还在无声地流。

“好好休息,”季父说,转身要走,又停下,背对着他们说,“我……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。”

他走了。林阿姨也跟着走了,说要回去收拾东西。病房里又只剩下季言和季语两个人。窗外的天慢慢黑下来,城市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,在玻璃上反射出破碎的光。

“季言。”季语忽然开口。

“嗯。”

“你恨我吗?”

季言愣了一下:“恨你?为什么?”

“如果不是我……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……你就不会……”

“不,”季言打断她,握紧她的手,“我不恨你。我从来没有恨过你。”

季语转过头,看着他。在昏暗的光线下,她的眼睛很亮,像是有水光:“那你爱我吗?”

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,直直射进季言心里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。爱吗?他不知道。他不知道自己对季语的感情是什么,是爱,是依赖,是欲望,还是只是一起沉沦的共谋。

“我不知道,”他最终说,声音很轻,“但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
季语笑了,那笑容很淡,很苦,但很真实。她抬起另一只手,摸了摸季言脸上的伤:“疼吗?”

“不疼。”

“撒谎。”季语说,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,“季言,我们以后……怎么办?”

季言低下头,把脸埋在她的手掌里。她的手心很凉,但那种凉意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。

“不知道,”他诚实地说,“但我们会在一起。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会和你在一起。”

季语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她闭上眼睛,轻轻点了点头。

十、雪与归途

季语在医院住了三天。出院那天,天空飘起了小雪。细小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摇摇,落在人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很快就化了。

林阿姨租了一个小单间,离原来的出租屋很远,离学校也很远。季言帮她们搬了东西,很小的一个房间,只能放下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个衣柜。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后墙,几乎照不进阳光。

“以后我送你上学,”季言对季语说,“放学也去接你。”

季语摇摇头:“不用。太远了,你跑来跑去太辛苦。”

“不辛苦,”季言坚持,“我们说好的,要在一起。”

季语看着他,最终点了点头。

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表面上的平静。季言搬回了原来的房子,父亲偶尔会回来,带一些吃的用的,坐一会儿,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,然后离开。季语和林阿姨住在那个小单间里,林阿姨找了份家政的工作,早出晚归。季语请了一周假,回学校后,发现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。

王浩被开除了,但秘密没有因此消失。相反,因为王浩的离开,传言变得更加离奇,更加恶毒。有人说季语怀了孕,有人说孩子是季言的,有人说他们是被迫分开的苦命鸳鸯。走廊里,食堂里,教室里,季言和季语所到之处,都会引来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光。

但他们谁也没有退缩。季言每天早上骑车四十分钟,去接季语上学。放学后,他送她回家,然后再骑车回自己的住处。他们依然一起吃饭,季语会多带一份午饭,两个人坐在学校天台的角落里,安静地吃。没有人打扰他们,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们。

十二月来了,天气越来越冷。季语的脸色一直很苍白,身体也很虚弱。流产后,她经常手脚冰凉,晚上睡不好。季言给她买了暖宝宝,买了红枣枸杞,每天盯着她喝热水。季语总是笑着说“没事”,但季言能看见她笑容底下的疲惫。

期末考试前一周,雪下得很大。一夜之间,整个城市都白了。早上季言去接季语,看见她站在楼下,围着红色的围巾,鼻子冻得通红。

“怎么不在屋里等?”季言停下车,把她的书包接过来。

“想看看雪,”季语说,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,“真干净。”

他们推着车慢慢走。雪还在下,很大,很密,落在他们的头发上,肩膀上,睫毛上。街上很安静,只有扫雪车的声音,和偶尔经过的汽车声。世界像是被这场大雪洗过一遍,干净,纯粹,暂时掩盖了所有的肮脏和不堪。

“季言,”季语忽然说,“如果有一天,我们离开了这里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,会怎么样?”

季言想了想:“我们会重新开始。你读书,我打工。等我们都毕业了,就结婚,生孩子,过普通人的生活。”

季语笑了:“听起来真好。”

“会实现的,”季言说,握紧她的手,“一定会的。”

期末考试结束了。成绩出来那天,季语考了班级第十名,季言第十二名。老杨把他们叫到办公室,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。

“你们……”他开口,又停住,像是在斟酌词句,“下学期,还来吗?”

季言和季语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。

“好,”老杨说,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包,“这是学校给你们的助学金。不多,但……希望能帮到你们。”

季言接过红包,沉甸甸的。他深深鞠了一躬:“谢谢杨老师。”

老杨摆摆手,眼睛有些红:“走吧。好好过年。”

走出办公室,走廊里空荡荡的。学生们都走了,教室里桌椅整齐,黑板上还留着最后一节课的板书。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,照在积了薄灰的地板上,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带。

季语走到教室门口,停下脚步。她看着里面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她走进去,走到自己的座位前,轻轻抚摸桌面。桌面上有人用笔刻了几个小字,她用手指描摹着那些字的轮廓。

“要走了吗?”季言站在门口问。

季语点点头,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,拧开,喝了一口。季言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。

“你喝的什么?”他问。

季语笑了笑:“水。”

但季言知道那不是水。他走过去,拿过保温杯,闻了闻,脸色变了:“你喝酒了?”

“一点点,”季语说,拿回杯子,“酒精兑水。喝一点,暖和。”

季言想说什么,但最终没有说。他接过季语的书包,背在自己肩上:“走吧。”

他们走出教学楼,走出校门。雪还在下,但小了一些。街道上积雪很厚,踩上去咯吱咯吱响。季言推着车,季语走在他身边,一深一浅地踩着雪。

走到学校后面的围墙时,季语忽然停下:“我们翻墙吧。”

季言愣了一下:“为什么?”

“想翻,”季语说,眼睛亮亮的,“就像……就像逃课那样。”

季言笑了。他把车停在墙边,蹲下身:“踩着我的肩膀上去。”

季语脱了手套,踩上季言的肩膀。季言慢慢站起来,季语的手够到了墙头。她用力一撑,爬了上去,坐在墙头上,向季言伸出手。

季言后退几步,助跑,跳起,抓住墙头,用力一撑,也上去了。两个人坐在墙头上,看着墙内空荡荡的校园,和墙外白茫茫的街道。

雪落在他们的头发上,肩膀上,落在墙头的积雪上,悄无声息。世界安静得像一幅画,画里是两个坐在墙头上的少年,一个穿着黑色的羽绒服,一个围着红色的围巾。

“真美,”季语轻声说,“像是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。”

季言看着她。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,很快就化了,像眼泪。她的脸颊因为酒精泛着淡淡的红,眼睛很亮,亮得像是有星星。

“季语,”季言忽然说,“我爱你。”

季语转过头,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她笑了,那笑容很真,很暖,像是冰雪初融。

“我知道,”她说,“我也爱你。”

他们跳下围墙,落在厚厚的积雪里。季语踉跄了一下,季言扶住她。她的身体软软的,靠在他身上,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酒精味道。

“我背你吧,”季语忽然说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你比我高,蜷着点腿。”

季言愣住了:“什么?可是你的身体……”

“我背你,”季语重复,转过身,蹲下来,“上来。”

季言看着她的背影,那么瘦,那么单薄,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。但他还是趴了上去。季语站起来,晃了一下,但稳住了。

“重吗?”季言问。

“重,”季语说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但你比我高,蜷着点腿,我能背动。”

她背着他,一步一步往前走。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,一串深,一串浅,很快就被新的雪覆盖。季言蜷着腿,下巴搁在季语的肩膀上,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,混合着酒精的味道。

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,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,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,车灯在雪幕中划出流动的光带。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,和季语踩雪的声音。

“季言,”季语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如果有一天,我走不动了,你会背我吗?”

“会,”季言再也不忍让她背着,跳下来,手臂环紧她的脖子,“我会一直背着你,走到走不动为止。”

季语笑了,那笑声很轻,很快就被风吹散了。红色的围巾在风里飘动,像一面小小的、不屈的旗帜。

雪越下越大,淹没了街道,淹没了房屋,淹没了整个世界。但在这一片茫茫的白里,有两个小小的黑点,在缓慢地、坚定地移动着。

虽然那个家很小,很冷,很破旧。虽然那个家里只有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个衣柜。虽然那个家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后墙,几乎照不进阳光。

但那是他们的家。是他们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,唯一能够蜷缩在一起,互相取暖的地方。

季语走得很

慢,但很稳。她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变成白色的雾气,一缕一缕,飘散在身后。季言能感觉到她的心跳,透过厚厚的衣物,传到他的胸口。那个心跳很快,很用力,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抗争。

“到了,”季语在一栋老旧的楼房前停下,喘着气。

她脸上全是汗,头发贴在额头上,但眼睛很亮,亮得像是有火在烧。

他们走上楼梯,楼梯很窄,很陡,踩上去吱呀作响。三楼,最里面的一间。季语掏出钥匙,打开门。

房间里没有开灯,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雪光,把一切都照成模糊的灰蓝色。季语关上门,靠在门上,看着季言。季言也看着她。

雪光里,她的脸很白,很清晰,像一尊瓷像。她的眼睛很黑,很深,像两潭不见底的井。她的嘴唇微微张开,呼出白色的雾气。

季言走过去,捧起她的脸,吻了她。那个吻很轻,很慢,带着雪的味道,酒精的味道,和眼泪的味道。季语回应着他,手环上他的脖子,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。

窗外,雪还在下,无声地,密密地,覆盖着这个城市,覆盖着所有的伤痕,所有的罪恶,所有的爱与恨。而在这一片茫茫的白里,有一个小小的房间,房间里有两个少年,在黑暗中紧紧相拥,像是世界上最后两个幸存者。

他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,不知道未来会怎样。他们只知道,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,他们有彼此。这就够了。

这就够了。

(end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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