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雨与黄昏
季言的母亲是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去世的。那天的雨下得很细,像医院窗帘上洗不尽的灰。他记得自己站在病房门口,看着心电图变成一条笔直的绿线,那条线笔直得如同他十七岁生命中从未见过的一条坦途,却通往他再也无法抵达的某个地方。
葬礼后第三天,父亲来了。带着一只行李箱,和一张季言几乎认不出的脸——那张脸上有种陌生的、小心翼翼的表情,像在博物馆里参观易碎品。
“我得出去一阵子。”父亲说,眼睛没有看季言,“工作上的事。”
季言没有问“一阵子”是多久。他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那张藤椅上,看窗外的梧桐叶子一片一片地掉。父亲走的时候,雨又开始下了,这次下得很大,像是要把什么痕迹彻底冲走。
转校生是在一个黄昏来到班上的。
班主任老杨推开门时,夕阳正从教室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,把黑板上的粉笔灰照得像金色的尘埃。一个女生跟在他身后,齐肩的短发在光里微微泛着栗色。
“这是季语,以后就是我们班的同学了。”老杨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,“季言,她暂时坐你旁边那个空位。”
季言抬起头。女生恰好也在看他。那是一双很静的眼睛,静得像深秋的潭水,映着黄昏最后的光,却照不进底。她微微点了点头,拎着书包走向他旁边的座位。经过他身边时,季言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洗衣粉味道,和他母亲用的不一样。
放学铃声响起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季言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,像是故意拖延着什么。季语已经站起来,但没有立刻离开。她似乎在等什么,又似乎只是在发呆。
“一起走吗?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比季言想象的要低一些,“你父亲让我……跟你一起回去。”
季言的手指在书包带上停顿了一下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拉上拉链,走出了教室。
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冷了。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,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偶尔交叠在一起,又很快分开。季言走得很快,季语始终落后他两三步,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走到楼下时,季言看见了父亲的车。那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老旧的居民楼前,像一只误入贫民窟的黑豹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推开了单元门。
父亲坐在客厅里,身边还有一个女人。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,穿着米色的羊毛衫,笑容有些局促。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盘切好的苹果,苹果的边缘已经微微氧化变色。
“小言回来了。”父亲站起来,动作有些僵硬,“这是林阿姨。这是季语,林阿姨的女儿。”
季言的目光落在季语身上。她已经摘下了书包,站在母亲身边,依然是那副静默的样子。林阿姨推了推她:“叫叔叔。”
“叔叔好。”季语说,然后又看向季言,“你好。”
“她比你大一个月零五天。”父亲说,像是要解释什么,“以后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季言觉得“一家人”这三个字从父亲嘴里说出来,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。他看着季语,季语也看着他。在那一瞬间,他忽然明白了什么——这个女生眼里的静默,不是冷漠,而是一种和他相似的、对这个局面的不知所措。
父亲和林阿姨在客厅里说话,声音压得很低。季言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,关上了门。他靠在门板上,听见外面传来搬运行李的声音,脚步声,关门声。然后一切又安静下来。
晚上七点,父亲敲了敲门:“小言,我们出去吃饭。”
那是一顿沉默的晚餐。火锅的热气在四个人之间升腾,却驱散不了某种更深的寒意。父亲给林阿姨夹菜,林阿姨给季语夹菜,季语低着头,把碗里的青菜一片一片吃完。季言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汤,忽然想起母亲做的清汤面,汤底是熬了很久的鸡汤,面上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。
“我租了套两居室,”父亲在结账时说,“离学校近一些。明天你们就搬过去。”
季言抬起头:“我的东西也要搬吗?”
“都搬。”父亲没有看他,“那套房子……我打算租出去了。”
回去的路上,季言和季语坐在后座。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地照进来,在季语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。她一直看着窗外,侧脸的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你在原来的学校,是几班?”季言忽然问。
季语转过头,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:“三班。”
“为什么转学?”
她沉默了几秒:“我妈再婚。”
很简单的答案,简单到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。季言点了点头,重新看向窗外。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,他却觉得有些冷。
二、沉默的共谋
新租的房子在一条老街上,两室一厅,墙壁是新刷的白色,白得有些刺眼。父亲和林阿姨住主卧,季言和季语各住一间次卧。两间次卧门对门,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走廊。
搬家的那天是个周六,雨又下起来了。季言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,看着楼下搬家公司的工人来回搬运家具。他的房间很小,只能放下一张床、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。书桌正对着窗户,窗外是老街另一侧同样斑驳的居民楼。
对面房间的门开着,季语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。季言瞥见她在往墙上贴什么,仔细看是一张世界地图,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地方。她贴得很认真,用手掌一遍遍抚平地图的边角。
“吃饭了。”林阿姨在客厅喊。
晚饭是林阿姨做的,三菜一汤。四个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,空间显得格外局促。父亲说了些关于工作安排的话,说他下周就要去外地出差,可能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。林阿姨说她找到了一份超市收银的工作,早晚班轮换。
“你们俩互相照顾,”父亲说,目光在季言和季语之间来回,“有什么事就打电话。”
季言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他注意到季语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动,只是用筷子拨弄着。
饭后,季语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洗。季言回了房间,关上门,却仍然能听见厨房传来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。他打开书包,拿出作业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深夜,季言被渴醒。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,想去厨房倒水。走廊的灯是声控的,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。经过季语房间时,他看见门缝下还透出光亮。
她在做什么?写作业?还是和他一样,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无法入睡?
季言没有停下脚步。他倒了水,站在厨房的窗前喝。窗外是沉睡的老街,只有一两盏路灯还在亮着,灯光在雨后的湿地上反射出破碎的光。
“你也睡不着?”
季言转过身。季语站在厨房门口,穿着睡衣,外面披了件校服外套。她的头发有些乱,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。
“嗯。”季言说,举了举手里的杯子,“喝水。”
季语点点头,走到饮水机前,也接了一杯。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厨房里,各自喝着水,谁也不说话。窗外的老街安静得像一幅画,画里是两个站在陌生厨房里的少年。
“晚安。”季语说,放下杯子,转身回了房间。
“晚安。”季言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。
星期一的早晨,他们一起去上学。老街的早晨很热闹,早点摊的蒸汽在冷空气中升腾,卖菜的小贩已经开始吆喝。季言和季语一前一后地走着,保持着那个固定的距离。
进教室时,有几个同学抬起头看他们。目光里带着好奇,和一些别的什么。季语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,放下书包,拿出课本。季言在她旁边坐下,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。
第一节课是数学。老师在黑板上写公式,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刺耳又规律。季言用余光瞥见季语在认真记笔记,她的字很小,很工整,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齐齐。
课间,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:“季语,你原来在哪个学校?”
“七中。”季语说。
“七中不是在城南吗?怎么转到我们这儿来了?”
“搬家了。”
简单的对话,礼貌而疏离。女生转过头去,和同桌交换了一个眼神。季言看见那个眼神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。
午饭时间,季言习惯性地一个人去食堂。打完饭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,刚吃了两口,对面就坐下了人。是季语。
她端着餐盘,在他对面坐下,动作自然得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。季言抬起头,看见她餐盘里的菜——番茄炒蛋、青菜和一块红烧肉,和他的一模一样。
“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吃?”季言问。他看见班上有几个女生在朝这边看。
季语夹起一块番茄:“不想。”
很简单的回答。季言不再说话,低头吃饭。食堂的嘈杂声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,屏障里是两个人安静的咀嚼声。
这样的模式持续了一周。每天早上一起上学,课间各自坐在座位上,午饭面对面吃饭,放学一起回家。他们很少说话,对话仅限于“走了”“嗯”“明天早读要听写”“知道了”这样的短句。
但季言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。季语习惯用左手拿筷子,但写字用右手;她看书很快,一节课能翻几十页;她不吃葱,每次都会仔细地把菜里的葱挑出来;她的书包侧袋里总是装着一包纸巾,和一支薄荷味的唇膏。
周五的体育课,男生测一千米,女生测八百米。季言跑完的时候,看见季语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,低着头,肩膀微微起伏。他走过去,在她旁边坐下,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。
“你跑了多少?”季言问。
“三分五十。”季语说,声音有些喘,“不太好。”
“还行。”季言说。他从书包里拿出水瓶,喝了一口,然后犹豫了一下,把另一瓶没开封的水递给季语,“给你的。”
季语抬起头,看了他两秒,接过去:“谢谢。”
阳光很好,照在塑胶跑道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操场上还有其他班在上课,篮球砸地的声音、哨声、笑声混在一起,形成一种热闹的背景音。但季言觉得,他和季语坐着的这个角落,是安静的,安静得能听见她喝水时细微的吞咽声。
“你母亲,”季语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是什么样的人?”
季言愣了一下。他没想到季语会问这个,更没想到自己会回答。
“她很安静,”季言说,眼睛看着远处打篮球的人群,“喜欢养花,阳台上全是她种的花。做饭很好吃,尤其是面。”
季语点点头,没有再问。她把水瓶的盖子拧紧,放在一边:“我妈……她以前是会计。后来下岗了,换了很多工作。”
这是季语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。季言看着她,等她继续说下去,但她已经站了起来:“回教室吧,下节课要发上周的试卷。”
他们一起往教学楼走。季言走在前面,季语跟在后面,依然是那个距离。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,季言能感觉到。那层坚硬的、隔在他们之间的冰,开始出现第一道细微的裂痕。
三、拳头与鸡蛋
班霸叫王浩,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靠窗的位置。他个子很高,很壮,校服袖子总是卷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夸张的肌肉线条。季言从高一起就认识他,或者说,是从高一起就被他“认识”了。
最开始只是些小动作——经过时故意撞一下桌子,把他的作业本“不小心”碰到地上,在走廊里用肩膀重重地顶他。后来变本加厉,开始是言语上的,说他“没妈的孩子”,说他“爹也不要了”。季言从不回应,只是低着头走开。这种沉默在王浩看来是懦弱,于是欺凌升级。
周三下午的最后一节是自习课。班主任老杨去开会了,教室里只有学生们翻书和写字的声音。季言正在解一道物理题,忽然感觉椅子被从后面踢了一脚。他坐直身体,没有回头。
又是一脚,这次更重。季言握紧了笔,指节泛白。
“喂,季言,”王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,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,“听说你爸给你找了个新妈?还附带一个姐姐?挺划算啊。”
教室里安静了一瞬,然后响起几声压抑的笑。季言感觉到血液涌上脸颊,但他仍然没有回头,只是盯着眼前的物理题,那些公式和数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。
“怎么不说话?害羞了?”王浩站起来,走到季言桌边,俯下身,“你这个姐姐还挺漂亮的,介绍认识一下?”
季言抬起头,对上王浩戏谑的眼睛。那眼睛里有一种恶意的、狩猎者的光。季言张开嘴,想说点什么,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然后他看见季语站了起来。
她的动作很快,快到季言还没反应过来,她已经走到了王浩面前。下一秒,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教室里炸开——季语一巴掌扇在了王浩脸上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所有人都愣住了,包括王浩自己。他捂着脸,眼睛瞪得老大,像是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。
“你他妈——”王浩反应过来,暴怒地挥起拳头。
季言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,挡在季语面前。那一拳砸在他肩膀上,疼得他闷哼一声。王浩的跟班们也围了上来,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下。季言把季语护在身后,用背承受着大部分的攻击。他能听见季语在喊什么,但耳朵里嗡嗡作响,听不清楚。
混乱持续了大概一分钟,直到班长跑去叫来了教导主任。王浩和他的跟班被拉开了,季言和季语被扶起来。季言的嘴角破了,渗出血,左眼下方肿起一大块。季语的额头擦伤了,渗着血丝,校服袖子被扯破了。
教导主任的脸色铁青:“所有人!到我办公室来!”
办公室里,王浩先声夺人,说是季言先动的手。他的跟班们纷纷附和。教导主任看向季言:“是这样吗?”
季言刚要开口,季语说话了:“不是。是王浩先挑衅,我先动的手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斗殴。教导主任皱起眉:“你为什么打人?”
“他侮辱我的家人。”季语说,眼睛直视着教导主任,“如果重来一次,我还会打。”
最终的处理结果是:王浩记过,季语警告处分,季言因为“参与斗殴”也被警告。教导主任让他们每人写一份检讨,下周一在全校升旗仪式上宣读。
走出办公室时,天已经黑了。路灯亮起来,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圈。季言和季语一前一后地走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季言能感觉到脸上的伤口在发热、发胀,每走一步,肩膀和肋骨都在疼。
回到出租屋,林阿姨上晚班还没回来。屋子里黑漆漆的,静得能听见冰箱工作的嗡嗡声。季言打开灯,刺眼的光让他眯起了眼睛。
“坐下。”季语说。
季言在餐桌旁坐下。季语走进卫生间,过了一会儿出来,手里拿着医药箱。她站在季言面前,用棉签蘸了碘伏,轻轻擦在他嘴角的伤口上。
碘伏的刺激让季言倒吸一口冷气。季语的动作停了一下,然后更轻了。她的脸离得很近,季言能看见她额头上细小的擦伤,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很淡的洗衣粉味道,混合着碘伏刺鼻的气味。
“疼吗?”季语问。
“还好。”季言说。
处理好脸上的伤口,季语说:“把衣服掀起来,我看看身上。”
季言愣了一下。季语已经转过身去:“快点,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。”
季言犹豫了几秒,掀起了校服T恤。他能感觉到季语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肋骨上,一处,两处,三处。
“这里疼吗?”
“有点。”
“这里呢?”
“不疼。”
季语的手指很凉,但触碰到淤青的地方时,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灼热感。季言盯着餐桌上的木纹,试图分散注意力。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,快得有些不正常。
“应该没有骨折,”季语说,收回手,“但淤青很严重。你等一下。”
她走进厨房。季言放下衣服,听见开火的声音,锅碗碰撞的声音。过了一会儿,季语端出来两碗面。清汤,细面,面上飘着几片青菜。她把其中一碗推到季言面前,碗底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。
季言看着那个荷包蛋,金黄,完整,蛋白边缘微微卷起。他拿起筷子,夹起面条,吹了吹,送进嘴里。面煮得刚刚好,汤很清淡,有香油的味道。他一口一口地吃着,吃到那个荷包蛋时,筷子戳破蛋黄,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,混进汤里。
季语坐在他对面,也在吃面。但她碗里没有鸡蛋。她吃得很慢,很安静,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。
季言吃完最后一口面,放下筷子。他看着季语,季语也抬起头看他。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,她的眼睛显得格外黑,格外深。
“为什么帮我挡?”季语问。
季言想了想,说:“你是我姐姐。”
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,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。那个他一直抗拒的、无法接受的身份,在说出这个词的瞬间,变得真实起来。季语是他的姐姐,比他大一个月零五天的姐姐,会在别人欺负他时站出来,会在他受伤时给他煮面加鸡蛋的姐姐。
季语看着他,很久没有说话。然后她低下头,继续吃面。但季言看见,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,很快又消失了。
那天晚上,季言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纹路。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他想起了季语打王浩那一巴掌时的样子,想起了她站在他面前,平静地说“如果重来一次,我还会打”时的样子。
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。她不是来破坏他生活的,不是来取代他母亲的。她只是另一个被生活扔到这里的、不知所措的人。
季言翻了个身,面朝着墙壁。墙的那一边是季语的房间。他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,也许在写那份检讨,也许在看书,也许和他一样,在盯着天花板发呆。
他决定,从明天开始,试着把季语当成真正的姐姐。
四、拧巴的共生
决定是一回事,实践是另一回事。
季言试着对季语好一些。早上出门前,他会多等一分钟,等她收拾好书包;午饭时,他会主动问她要不要喝汤;放学后,他会放慢脚步,让她不至于跟得太吃力。
季语的回应是更深的沉默,和行动里透出的些许温度。她会在他做作业到很晚时,敲敲门,放下一杯热牛奶;会在下雨天,把他的伞从书包侧袋里拿出来,放在门口显眼的位置;会在超市打折时,买他喜欢的那个牌子的薯片,随手扔在他桌上。
他们的对话依然很少,但开始有一些微小的变化。季言会问季语数学题,季语会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抄。季语会问季语文言文的翻译,季言会一句一句解释给她听。他们在餐桌上分享学校里的事,王浩又惹了什么麻烦,哪个老师换了新发型,下个月的月考范围是什么。
但季言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对劲。
他没办法把季语当成真正的姐姐。当他看见她洗完澡出来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时;当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时;当他们在狭小的厨房里擦肩而过,手臂碰到一起时——他心里会涌起一种陌生的、让他恐慌的感觉。
那不是一个弟弟对姐姐该有的感觉。
他恨这种感觉。恨它来得莫名其妙,恨它无法控制。他恨自己,恨自己的父亲,恨林阿姨,也恨季语。恨他们一起构成了这个荒唐的局面,恨他不得不在这个局面里挣扎。
但他更恨的是,在所有这些恨的底下,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在生长。那东西像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缠越紧。
十二月的第一个周五,林阿姨上夜班,父亲还没回来。出租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晚上九点,季言正在做英语作业,忽然听见对面房间传来一声闷响。他放下笔,走到季语房间门口,敲了敲门。
“季语?”
没有回答。季言犹豫了一下,推开门。季语坐在地上,背靠着床,脸色苍白。地上散落着几本书和一个打翻的水杯。
“怎么了?”季言快步走过去。
“头晕,”季语说,声音很弱,“没事,坐一会儿就好。”
季言在她旁边坐下,看见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。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很烫。
“你发烧了。”
“可能吧。”季语闭上眼睛,“睡一觉就好。”
季言站起来,去客厅拿来医药箱,找出体温计。三十八度五。他又翻出退烧药,倒了温水,递给季语。季语接过药,就着水吞下去,动作有些吃力。
“去床上躺好。”季言说。
季语点点头,想站起来,但腿一软,又坐了回去。季言扶住她,手臂环过她的肩膀,把她从地上扶起来。季语的身体很烫,隔着薄薄的睡衣,他能感觉到那种不正常的温度。她的头发扫过他的下巴,带来一阵痒意。
季言把季语扶到床上,盖好被子。他坐在床边,看着她闭着眼睛的脸。因为发烧,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,嘴唇却有些发白。她的呼吸很轻,很浅,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小小的阴影。
“谢谢。”季语轻声说。
“睡吧。”季言说。
他关了灯,只留一盏小夜灯。昏黄的光线里,季语的轮廓变得模糊而柔和。季言坐在椅子上,没有离开。他听着季语的呼吸声,由浅变深,由急促变平缓。
半夜,季言被季语的
梦呓声惊醒。他睁开眼睛,看见季语在床上不安地翻动,嘴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词语。他走过去,在床边坐下,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还是很烫。
“妈妈……”季语在梦里说,“别走……”
季言的手僵在半空中。他看着季语皱起的眉头,看着她眼角渗出的泪水,心里某个地方忽然疼了一下。他犹豫了几秒,然后伸出手,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。
季语抓住了他的手。
她的手指很烫,力气却很大,紧紧攥着他的手,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。季言想抽回手,但季语抓得更紧了。她在梦里又说了什么,听不清楚,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。
季言最终没有抽回手。他保持着那个姿势,坐在床边的地板上,手被季语攥着。夜很静,静得能听见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,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,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,在黑暗里交织在一起。
天亮的时候,季语的烧退了。她睁开眼睛,看见季言趴在床边睡着了,她的手还握着他的手。她愣了一下,轻轻松开手。季言立刻醒了,抬起头。
“你醒了,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好多了,”季语说,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,“你……一直在这里?”
“嗯。”季言站起来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,“我去煮粥。”
他走出房间,轻轻带上门。季语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,手心里还残留着季言手掌的温度。那种温度很真实,真实得让她恐慌。
那天之后,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。他们依然很少说话,依然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,但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。一个眼神,一个触碰,一个不经意的靠近,都能让那种张力绷得更紧。
季言开始做关于季语的梦。在梦里,季语不是他的姐姐,只是一个叫季语的女孩。他们会牵手,会拥抱,会做那些不该做的事。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,季言都会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。他会冲进浴室,用冷水洗脸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答案。
但没有答案。只有越来越深的挣扎,和越来越清晰的欲望。
一月中旬,期末考结束了。成绩出来那天,季语考了班级第十五名,季言第二十名。都不算好,但也不坏。班主任老杨找他们谈话,说他们的成绩还有提升空间,要互相帮助。
走出办公室时,季语说:“寒假有什么打算?”
“不知道。”季言说。父亲说春节可能不回来,林阿姨要上全天班。这个寒假,又会是他们两个人。
“我要去图书馆复习,”季语说,“你要一起吗?”
季言点了点头。
图书馆在市中心,是一栋老建筑,红砖墙,爬满了枯藤。里面很安静,暖气开得很足,空气里有旧书和灰尘的味道。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,拿出课本和习题册。
窗外开始下雪。雪花很小,很细,在空中飘飘摇摇,落在地上就化了。季言在做数学题,季语在背英语单词。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,翻书的声音,偶尔的咳嗽声,构成了一种规律的、安心的背景音。
下午三点,季语趴在桌上睡着了。她的头枕在手臂上,脸侧向一边,呼吸均匀。季言放下笔,看着她。窗外的雪光映在她脸上,让她的皮肤看起来近乎透明。她的睫毛很长,在下眼睑投下小小的阴影。嘴唇微微张开,露出一点点白色的牙齿。
季言看了很久。然后他伸出手,轻轻拨开她额前的一缕头发。动作很轻,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。
季语的睫毛颤动了一下,但没有醒。季言收回手,重新拿起笔,但一个字也写不下去。他的心跳得很快,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。他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,看着空荡荡的街道,看着这个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图书馆。
他知道,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。而他已经没有力气,也没有意愿去阻止了。
五、雨夜
契机来得毫无预兆。
二月初,春节前一周。父亲打电话来说项目延期,春节回不来了。林阿姨的超市春节照常营业,她主动申请了加班,因为三倍工资。
出租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那天晚上下着大雨。不是冬天的细雨,是春天的、滂沱的大雨,雨点砸在窗户上,发出密集的、鼓点般的声响。晚上九点,突然停电了。
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进来,瞬间吞没了整个房间。季言正在客厅看电视,屏幕突然黑掉,所有电器的工作声戛然而止。他站起来,摸索着找到手机,打开手电筒功能。
“季语?”他喊了一声。
“嗯。”季语的声音从她房间里传来,“停电了。”
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里划出一道摇晃的轨迹。季言走到窗边,看见整条老街都陷入了黑暗,只有远处的主干道上还有零星的车灯在雨幕中流动。
“可能是变压器坏了,”季语走出来,也拿着手机,“这么大的雨,估计一时半会儿修不好。”
两个人站在客厅里,手电筒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雨声很大,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。房间里没有暖气,温度开始迅速下降。
“冷。”季语说,抱紧了手臂。
季言走进自己房间,拿出一条毯子,递给季语。季语接过来,裹在身上,在沙发上坐下。季言在她旁边坐下,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。
手电筒的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,之外是完全的黑暗。那种黑暗有种实质感,厚重,密实,把两个人包裹在一个狭小的、光亮的小岛上。
“你害怕吗?”季言问。
“怕什么?”季语反问。
“黑暗。”
季语沉默了一会儿:“不怕。黑暗里至少没有人看得见你。”
季言听懂了她的意思。在黑暗里,不需要掩饰,不需要伪装,不需要扮演那个“姐姐”或“弟弟”的角色。在黑暗里,他们可以只是季语和季言,两个被扔在这个雨夜里的、孤独的人。
雨声持续着,像永远不会停。时间在黑暗里失去了意义,每一分钟都被拉得很长。季言能感觉到季语在发抖,尽管裹着毯子。
“还冷?”他问。
“嗯。”季语的声音很轻。
季言犹豫了几秒,然后伸出手,搂住了她的肩膀。季语的身体僵了一下,但没有推开。季言能感觉到她在发抖,那种细微的、无法控制的颤抖,透过薄薄的衣物传到他的手掌。
他搂得更紧了一些。季语的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,她的头发扫过他的脖子,带来一阵痒意。两个人的体温在毯子下交换,逐渐融合成一种共同的温度。
“季言。”季语轻声叫他的名字。
“嗯。”
“我们会一直这样吗?”
“怎样?”
“像现在这样。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
季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他知道不会,知道总有一天父亲会回来,林阿姨会下班,学校会开学,生活会回到它原来的轨道。但在这一刻,在这个被雨声隔绝的黑暗里,他愿意相信会。
“也许吧。”他说。
季语抬起头。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,季言能看见她的眼睛,很亮,像是有水光。她看着他,很久很久,然后轻轻吻了他的脸颊。
那个吻很轻,很短暂,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,瞬间就融化了。但季言感觉到一股电流从被吻的地方窜遍全身。他僵在那里,无法动弹,无法思考。
季语重新靠回他的肩膀,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对不起。”
季言没有说“没关系”。他转过头,捧起季语的脸,吻了她的嘴唇。
那个吻生涩,笨拙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慌张和急切。季语没有躲开,她的手攀上季言的肩膀,手指抓紧了他的衣服。雨声在窗外轰鸣,像在为这个不该发生的吻伴奏。
他们倒在沙发上,毯子滑落在地上。黑暗中,触觉变得格外敏锐。季言能感觉到季语的每一寸肌肤,她的温度,她的颤抖,她急促的呼吸。他的手在她背上摸索,找到了睡衣的扣子,一颗,两颗。
“季言,”季语在他耳边说,声音破碎,“我们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季言打断她,“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。”
但他停不下来。就像一辆失控的车,明明看见了悬崖,却无法刹车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冲下去。欲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淹没了理智,淹没了道德,淹没了所有应该和不应该。
当他们最终结合在一起时,季语咬住了季言的肩膀,没有发出声音。疼痛和快感交织,罪恶感和解脱感混杂,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雨夜里达到了顶点。
结束后,他们躺在沙发上,喘息着,汗水混合在一起。手电筒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,光柱斜斜地射向天花板,照亮一小块斑驳的墙皮。
雨声小了一些,但还在下。季言能感觉到季语的心跳,贴着他的胸口,快速而有力。他想说点什么,道歉,或者解释,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,发不出来。
季语先动了。她坐起来,摸索着找到自己的睡衣,穿上。动作很慢,很机械,像是在梦游。季言也坐起来,看着她。
“我……”他开口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别说话。”季语说,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,“什么都别说。”
她站起来,走回自己的房间,关上了门。那声关门声很轻,但在季言听来,却像是一声惊雷。
季言坐在黑暗里,很久很久。然后他捡起地上的手电筒,关掉。完全的黑暗笼罩了他,像一床厚重无比的被子。他蜷缩在沙发上,闭上眼睛,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。
但肩膀上的咬痕在隐隐作痛,提醒他这不是梦。
六、孽种
第二天早上,雨停了。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,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季言很早就醒了,或者说,他根本就没怎么睡。
他坐在客厅里,等着季语出来。七点,七点半,八点。季语的房门始终紧闭。季言走过去,敲了敲门。
“季语?该吃早饭了。”
没有回答。季言又敲了敲:“季语?”
门开了。季语已经穿戴整齐,书包也背好了。她的脸色很苍白,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,但表情平静得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走吧,”她说,“要迟到了。”
他们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,保持着那个固定的距离。阳光很好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,但季言只觉得冷。他几次想开口,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,但看见季语挺直的背影,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学校里,一切如常。王浩因为上次的处分收敛了一些,不再公然挑衅,但看季言的眼神依然充满恶意。季语和班上几个女生说话,声音平静,表情自然。没有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,没有人知道那场大雨里,有两个少年越过了那条不该越过的线。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。季言和季语依然一起上学,一起吃饭,一起回家,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。他们不再有眼神交流,不再有肢体触碰,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。夜里,季言能听见季语房间里的动静,翻身的声音,叹气的声音,但他们的房门再也没有在深夜打开过。
二月中旬,开学了。新学期,新课本,新的课程表。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,只有季言知道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他每天都在自我厌恶和自我辩解之间挣扎,试图为那个雨夜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,但每次都失败。
然后季语开始不对劲。
她变得很容易疲倦,上课时会打瞌睡,午饭吃得很少,有时还会捂着嘴跑去卫生间。季言注意到了,但他不敢问。他害怕那个答案,害怕那个一旦问出口就无法收回的问题。
直到一个周三的下午。体育课,女生测八百米。季语跑到一半突然停下来,捂着肚子蹲在地上。体育老师跑过去,几个女生也围了上去。季言站在操场另一边,看着季语苍白的脸,心里一沉。
校医务室里,校医给季语做了简单的检查,说可能是肠胃炎,让她多休息。但季语脸上的表情让季言知道,不是肠胃炎那么简单。
放学后,季语说要去药店。季言跟着她,保持着几步的距离。季语在一家药店前停下,犹豫了很久,才推门进去。五分钟后,她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纸袋。
回到出租屋,季语径直走进卫生间,关上了门。季言坐在客厅里,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,包装纸被撕开的声音,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。
卫生间门开了。季语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料棒。她的脸色白得像纸,嘴唇在颤抖。她走到季言面前,把塑料棒递给他。
两条红线。
季言盯着那两条红线,盯了很久很久。他的大脑一片空白,无法理解这简单的图形意味着什么。然后,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,他明白了。
“多久了?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,陌生而沙哑。
“一个多月,”季语说,声音很轻,“应该是……那天晚上。”
季言闭上眼睛。那天晚上。那个雨夜。那个他试图忘记却每晚都会在梦里重温的夜晚。那个夜晚带来的不止是罪恶感,还有一个更具体、更无法逃避的后果。
“怎么办?”季语问,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见的颤抖。
季言睁开眼睛。他看着季语,看着这个比他大一个月零五天的“姐姐”,看着这个他应该恨却恨不起来的人。他想说“打掉”,但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,说不出来。他想说“生下来”,但那更荒谬,更不可能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最终说,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。
那天晚上,他们坐在餐桌旁,面前放着两碗已经凉透了的面。谁也没有动筷子。窗外的老街安静得像一幅画,画里是两个被困在绝境里的少年。
“我们不能要。”季语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这是个……孽种。”
那个词像一把刀,狠狠扎进季言心里。他抬起头,看见季语的眼睛,那双很静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了绝望,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。
“对不起,”季语继续说,声音开始破碎,“是我的错。我不该……我不该让你……”
“不是你的错,”季言打断她,抓住她的手,“是我们两个人的错。”
季语的手很冷,冷得像冰块。季言紧紧握着,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。季语看着他,眼泪终于流下来,无声地,一颗一颗往下掉。
“我们怎么办,季言?”她问,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无助,“我们到底该怎么办?”
季言没有答案。他只能握着她的手,一遍遍地重复: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但对不起改变不了什么。改变不了那两条红线,改变不了这个正在她体内生长的生命,改变不了他们即将面临的、无法想象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