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山上的风依旧凛冽,却吹不散万世极乐教庭院里的暖意。廊下烧着暖炉,松木的香气混着琴叶刚煮好的味噌汤的鲜气,缠在童磨银白的发梢。
他指尖夹着片冰晶,是血鬼术无意识凝成的,却没像往常那样随手捏碎。琴叶端着陶碗走来,单眼的眼罩衬得她眉眼愈发柔和,她将碗递过去,轻声道:“今日的汤放了萝卜,你尝尝合不合口。”
童磨抬眸,七彩的瞳孔里映着暖炉的火光,少了几分惯有的虚伪笑意,多了些茫然的认真。他接过碗,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,冰晶悄然消融。“琴叶做的,都好。”这话不是敷衍——他不懂人类的“好吃”究竟是什么滋味,却知道每次喝到琴叶煮的汤,胸腔里那片长久空茫的地方,会泛起微弱的暖意,像雪地里偶然瞥见的一星篝火。
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,琴叶抱着襁褓中的伊之助撞进教门,满身伤痕,却还护着孩子不肯松手。童磨本打算像对待其他信徒那样,等她耗尽价值便送她“去往极乐”,可那日他听着她哼给伊之助的摇篮曲,调子颠三倒四,却透着执拗的温柔,忽然就没了进食的兴致。
“就一顿。”他对自己说,鬼的寿命漫长,少吞一个人无关紧要。
他留了琴叶母子,并非出于善意,只是好奇——这个被丈夫家暴、被婆婆虐待,却还能对着孩子笑的女人,为何能拥有他从未理解过的情感?他看着她笨拙地教伊之助说话,看着她为了护住孩子,敢对着教里闹事的壮汉挺起胸膛,看着她偶尔坐在廊下,对着雪山哼唱那些不成调的歌,阳光落在她眼罩上,竟让他觉得刺眼又安心。
童磨依旧是那个没有人类情感的鬼,却学着模仿琴叶教给他的“温柔”。他不再随意吞噬信徒,只靠无惨偶尔送来的血液维持,甚至会在山下百姓受灾时,让教众送去存粮——不是为了“救赎”,只是因为琴叶看到流民时,眼里的难过让他莫名不适。他还是会觉得人类愚蠢,却唯独对琴叶的“不聪明”生不出厌烦,她会轻信他人,会为了一点小事开心半天,会反复叮嘱他“别总待在阴影里,偶尔也晒晒太阳”(尽管他只能在黄昏时短暂露面),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举动,却成了他漫长岁月里唯一的牵挂。
伊之助长得出奇的健壮,性子野得像山猪,总爱揪着童磨的银发喊“白毛怪物”,会偷偷把童磨的折扇藏起来,再躲在琴叶身后扮鬼脸。童磨从不恼,反而会用血鬼术凝成小冰晶逗他,看着他追着冰晶跑遍庭院,听着琴叶无奈又温柔的呵斥声,忽然就懂了一点“圆满”的意思——这是他看惯了父母相残、见多了人类悲欢后,从未有过的体验。
伊之助十五岁那年,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,握着自制的木刀,扬言要“保护娘亲”。童磨看着他眼里的锐气,像极了琴叶护着他时的模样,忽然觉得,万世极乐教该换个主人了。
他把教主的令牌扔给伊之助时,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轻慢:“这破教给你了,别让琴叶失望。”
伊之助愣了愣,梗着脖子把令牌攥紧:“谁要你的破东西!”可转身就跑去整顿教规,不许任何人欺负信徒,把童磨之前敛的财全部分给了需要的人——他不懂什么教义,只知道娘亲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着。
童磨彻底退到了幕后,每日做得最多的事,就是坐在廊下看琴叶忙碌。琴叶会给他缝补衣物,会在他晒太阳时(仅限黄昏)给他披上外套,会絮絮叨叨地说伊之助又闯了什么祸,而他就听着,偶尔应一声,指尖偶尔会凝成小小的冰晶,又在触到琴叶递来的热茶时悄然化开。
黄昏时分,伊之助扛着一头猎来的野猪回来,吵吵嚷嚷着要琴叶烤野猪腿。琴叶笑着嗔怪他“又把衣服弄脏了”,伸手去拍他身上的尘土。童磨坐在一旁,看着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暖炉的火光映着琴叶的侧脸,她哼起了那首颠三倒四的摇篮曲,调子依旧不准,却比任何梵音都让他安心。
他依旧不懂爱,不懂感动,却知道要守着这份暖意。就像雪山上的寒梅,明知无法沐浴烈日,却还是会为了身边的温度,固执地绽放。
琴叶转头看他,眼里带着笑意:“在想什么?”
童磨收回目光,指尖的冰晶化作细碎的光点,消散在风里。他举起还温热的汤碗,七彩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身影,认真道:“在想,下次还喝琴叶煮的汤。”
这就够了。无需理解人类的情感,无需懂得所谓极乐。只要身边有她,有吵闹的少年,有暖炉的火光和味噌汤的香气,便是他这只空心鬼,所能拥有的,最圆满的归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