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末的雪,是暖的。
琴叶坐在廊下的藤椅上,身上盖着童磨寻来的狐裘,绒毛细软地蹭着她的脸颊。她的眼睛已经不大看得清了,只能模糊辨出廊外纷扬的白,还有那个坐在对面,永远眉目含笑的青年。
他看起来还是初见时的模样,唇色偏淡,眼角弯着,像庙里供奉的菩萨,干净得不染尘埃。可琴叶知道,他不是。
五十年前,她跪在他面前,求他救她 他垂眸看她,指尖掠过她泪痕未干的脸颊,笑意温柔:“我可以救你们,但你要留下来,陪我。”
那时的琴叶只当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她点头,将自己的余生,都典当给了这个名为童磨的男人。
他真的救了我们。孩子后来长成了健壮的少年,加入了鬼杀队 再后来,也有了白发苍苍的模样。琴叶曾偷偷去看过,看他安享天伦,然后默默转身,回到这座与世隔绝的雪山。
童磨从不拦她。他只是会在她回来时,端上一碗温热的羹汤,笑着问她:“人间,很好吗?”
琴叶总是摇头。
人间有生老病死,有悲欢离合,她看过太多哭嚎与别离。可在这座雪山上,时间像是被冻住了。童磨不会老,不会病,甚至连发丝间的雪色,都像是与生俱来的点缀。
他会陪她看雪,陪她莳花——那些花是他寻来的奇种,能在雪地里开得烂漫。他会听她讲年轻时的事,讲邻里的家长里短,讲孩子幼时的顽劣。他听得很认真,眉眼弯弯,像个真正的、对人间烟火充满好奇的少年。
琴叶偶尔会想,他到底是什么呢?
他不吃人间的食物,却会为她洗手作羹汤;他没有心跳,却会在她夜里咳醒时,轻轻拍着她的背;他见过太多生死,却会在她对着镜中白发叹气时,用指尖拂过她的鬓角,轻声说:“琴叶的白发,也很好看。”
岁月是最无情的刀,在琴叶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。她的脚步越来越慢,说话越来越轻,连廊外的雪,都要看不真切了。
童磨还是那个模样。
今日的雪下得很大,鹅毛似的,飘落在廊檐上,簌簌作响。琴叶觉得身上有些冷,她往狐裘里缩了缩,看向对面的人。
“童磨大人。”她轻轻唤他。
“我在。”他立刻应道,声音温润。
“我……好像要走了。”琴叶的声音很轻,像风中的絮。
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却还是弯着眼角。他走到她身边,蹲下身,握住她枯瘦的手。他的指尖是凉的,却奇异地能让她感到安稳。
“琴叶怕吗?”他问。
琴叶摇了摇头。她活了太久,久到已经看遍了人世的风景,久到连离别,都变得从容。
“我只是在想,”她看着他模糊的轮廓,轻声道,“你一个人,会不会孤单?”
童磨的睫毛颤了颤。
他见过太多人死去。哭嚎的,不甘的,恐惧的。可他从未见过,有人在临死前,问他会不会孤单。
他活了百年,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。他们或是敬畏他,或是祈求他,或是憎恨他。唯有琴叶,把他当作一个“人”。
她会为他缝补被树枝勾破的衣袖,会在他发呆时,给他端上一杯热茶,会在雪夜里,握着他的手,跟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。
他曾以为,人类都是脆弱而愚蠢的,短暂的生命里,满是徒劳的挣扎。可琴叶用五十年的时光,在他空白的生命里,填上了细碎的、温暖的烟火。
雪落得更急了。
琴叶的呼吸渐渐微弱,她看着他,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。
“真好啊,”她喃喃道,“能……陪伴童磨大人一世。”
她的手垂了下去,眼睛轻轻合上。
廊外的雪,还在纷扬。
童磨握着她渐渐冷下去的手,蹲在那里,很久很久。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,那双总是弯着的眼睛里,盛着漫天的雪,还有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他从未哭过。他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滋味。
可此刻,他看着琴叶安详的脸庞,忽然觉得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,轻轻撞了一下。
很轻,很软,却又很疼。
雪落在她的发间,像一层薄薄的霜。
童磨伸出手,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雪。
他低头,在她冰冷的额头上,落下一个轻得像雪吻的印记。
“不会孤单的,”他轻声说,声音很轻,散在风雪里,“我会带着你的记忆,一直活下去。”
一直,活下去。
雪落无声,覆盖了廊下的藤椅,覆盖了地上的尘埃,也覆盖了一段,跨越了人与非人,长达五十年的,温柔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