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午,图书馆阅览室。
水清漓把三本摊开的书推到王默面前。一本是关于民俗符号,一本是古代建筑中的门形图案,还有一本是心理学著作,讲集体潜意识与原型意象。每本书都用便签纸标记了页码。
“没有直接相同的图案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但有几个相似的元素。”
王默看向他手指的位置。第一个是某种宗教符号,眼睛的形状,代表“全视”。第二个是螺旋,在多个文化中象征“通道”或“轮回”。第三个是几何锁形纹样,通常出现在祭祀场所的入口处。
“把这些组合起来呢?”
“我试过。”水清漓从包里取出笔记本,翻到某一页。上面是他手绘的图案分解图,线条工整得像印刷体。“眼睛、螺旋、锁。如果这是某种合成符号,它可能代表‘被选中的监视者’,或者‘通往被注视之地的入口’。”
王默盯着那些线条。笔记本的纸张很白,蓝黑色墨水清晰干净。水清漓从小就这样,思路清晰,做事有条理。但她注意到他的手——握着笔的指节微微发白,用力过度时会这样。
“你父亲笔记里,除了那句话,还有其他关于‘门’的内容吗?”她问。
水清漓停顿了一下。这个停顿很短,不到半秒,但王默捕捉到了。
“有一些零散的词。”他合上笔记本,“‘回廊’、‘试炼’、‘规则’。但不成句子。”
“回廊?”
“也许是指某种通道结构。”水清漓看向窗外,阳光很好,梧桐叶子开始变黄,“我查过建筑学资料,回廊通常是连接不同空间的通道,有遮蔽,不直接暴露在外。”
王默想起那些梦里的门。一扇接一扇,没有尽头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她拿出来,屏幕自动亮起,倒计时显示21:05:33。红色的数字跳了一下,变成21:05:32。水清漓也看向自己的手机,两人的倒计时完全同步,精确到秒。
“它会响吗?”王默问,“归零的时候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会痛吗?”
水清漓看向她。王默的表情很平静,只是眼神深处有某种紧绷的东西,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。他想起小学时她从单杠上摔下来,手臂擦破一大片,没哭,只是嘴唇抿得发白,也是这种表情。
“不会。”他说,虽然他也不确定。
他们继续查资料。水清漓用图书馆电脑搜索学术数据库,关键词是“异常空间”“规则性现象”“集体失踪”。大部分结果无关,少数几篇论文提到“非欧几里得空间”和“认知扭曲”,但都是理论探讨,没有实际案例。
王默则翻阅地方志和旧报纸。失踪事件不止一起,过去三十年,这个城市有十七起“离奇失踪”记录,都是两人或三人同时消失,没有目击者,没有痕迹。最早的记录在三十年前,一对新婚夫妇在公园拍照,快门按下后,人就不见了。相机里的照片洗出来,只有空荡荡的长椅。
“看这个。”她指着二十年前的一条剪报。
水清漓凑过来。旧报纸已经泛黄,铅字有些模糊,但标题很清楚:《百货商场试衣间失踪事件再现》。报道很短,只说两个初中女生在试衣间里消失,门从里面锁着,外面排队的人只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呼,等店员破门而入,里面空无一人。
“和前几天那对情侣一样。”王默说。
“地点不同,但模式相似。”水清漓的手指划过报纸边缘,“都是封闭空间,都是突然消失,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。”
“还有这个。”王默翻到下一页。2005年,电影院,一对父子在电影放映中途消失,座位空了,爆米花洒了一地。2009年,电梯故障,维修工打开门,里面空无一人,监控显示电梯从未停在其他楼层。
水清漓把这几条记录抄下来。时间、地点、人数。他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,试图找出规律。但除了“都是两人或三人”“都在室内或半封闭空间”外,没有明显共性。
“等一下。”王默忽然说,“看这个细节。”
她指着电影院那条报道的最后一句:“据同场观众回忆,电影放映期间曾短暂停电,持续时间约三秒。”
“电梯故障那条也提到了突然断电。”水清漓翻回那一页,“试衣间事件没有写,但商场当时在装修,可能有电路问题。”
“百货商场那条写了。”王默快速翻找,“这里,‘商场负责人称,事发时照明系统运行正常,但更衣室区域监控记录有2-3秒的空白’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。
“断电,或者信号干扰。”水清漓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,“可能是触发条件之一。”
“但我们现在有电,手机也有信号。”
“也许不只是物理上的电。”水清漓看着手机屏幕,倒计时是20:47:12,“可能是某种能量波动,或者……”
他停下来,因为王默的脸色忽然变了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人数。”王默的声音很轻,“你看,失踪的都是两个人或三个人。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消失的案例。”
水清漓重新看那些记录。确实,最少两人,最多三人,没有单人失踪的记录。他感到胃部微微发紧。
“如果这是必要条件。”他说,“那么被选中的,至少是两个人。”
“我们就是两个人。”
阅览室很安静,只有远处翻书的声音和空调的低鸣。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地板上投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条纹。水清漓看着那些光条,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也有这样的光线。父亲失踪前的那个下午,就坐在书桌前,看着窗外,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。
“有些门,一旦看见,就关不上了。”
当时水清漓不明白。现在,也许他明白了。
手机又震动了一下。这次是水清漓的。他拿出来,屏幕亮着,倒计时没有变化,但屏幕下方出现了一行小字,白色,衬在红色的倒计时背景上,几乎看不见。
“倒计时归零时,请确保身处封闭空间。”
字出现了三秒,然后消失。水清漓立刻看向王默,她也在看自己的手机,表情凝重。
“你也看见了?”
“嗯。”王默把手机屏幕转向他,上面是同样的提示,已经消失了,“封闭空间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
“可能是字面意思。”水清漓环顾阅览室。这里很开阔,有窗户,有门,不算封闭。“也可能是指没有外部干扰的环境。”
“家里算吗?”
“算。”水清漓顿了顿,“但‘确保身处’这个说法……更像是一种建议,或者警告。如果你不在封闭空间,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。”
王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。“所以我们得找个地方。在今晚……在倒计时结束前。”
“我家。”水清漓说,“我父母都不在,房子是独栋,隔音好。而且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王默知道。而且如果真出了什么事,至少不会牵连其他人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他们离开图书馆时是十点半。街上人渐渐多起来,周末的早晨,有推着婴儿车的父母,有跑步的年轻人,有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的老人。一切正常得让倒计时像一场幻觉。
水清漓家在老城区,一栋两层的小楼,带一个小院子。他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,一年回来一两次。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住,偶尔有钟点工来打扫。
院子里种着桂花树,这个时节开得正盛,香气浓郁得几乎实体化。水清漓打开门,让王默先进去。
屋里很干净,干净得几乎没有人气。家具简洁,色调偏冷,墙上没有装饰画,只有几个书架,塞满了书。王默来过很多次,但每次都觉得这里不像家,更像一个临时落脚点。
“你吃午饭了吗?”水清漓走向厨房。
“不饿。”
“得吃。”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蔬菜,“坐一会儿,很快。”
王默在客厅沙发上坐下。沙发是深灰色的,很软。她看着水清漓在厨房里忙碌,他动作利落,打蛋,切菜,开火。油在锅里滋啦作响,然后是炒蛋的香气。很平常的场景,平常得让她鼻子发酸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她没拿出来,但知道数字在减少。20:01:45,20:01:44……
“清漓。”她忽然说。
“嗯?”
“你害怕吗?”
炒菜的声音停了一下,然后又继续。“怕。”
“我也怕。”
水清漓端着两盘炒饭走出来,放在茶几上。金黄色的蛋,绿色的蔬菜,热气腾腾。他递给她一双筷子,在她对面坐下。
“但我们在一起。”他说。
王默接过筷子,点点头。炒饭很好吃,但她尝不出味道,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。水清漓吃得很慢,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,好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
饭后,他们整理了可能用得上的东西。水清漓从储藏室拿出一个急救箱,检查里面的物品:绷带、消毒水、止痛药、剪刀。王默则收拾了两瓶水、几包压缩饼干、手电筒、充电宝。东西不多,一个背包就能装下。
“你觉得我们需要这些吗?”王默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水清漓把一把多功能刀放进背包侧袋,“但有备无患。”
下午一点,他们坐在客厅里,等待。电视开着,播着无聊的综艺节目,没有人笑。水清漓在看书,但王默注意到他很久没翻页。她自己在玩手机,刷社交软件,看朋友们发的动态。谁去了新开的餐厅,谁在抱怨工作,谁晒了宠物照片。另一个世界,正常的世界。
她发了一条动态:“今天天气真好。”
配图是窗外的桂花树。很快有人点赞,评论问她要不要出来玩。她回复说有事。有事,多轻巧的两个字,掩盖了屏幕背后那个血红色的倒计时。
下午三点,水清漓忽然站起来。
“我父亲的书房。”他说,“也许还有别的线索。”
书房在二楼,朝南,一整面墙都是书架。水清漓很少进去,自从父亲失踪后,这个房间就一直锁着。今天早上出门前,他找出了钥匙。
锁有些锈了,转了两圈才打开。门推开,灰尘在阳光中飞舞。房间很整齐,书桌上还摊着几本书,笔筒里的笔已经干了。好像主人只是出门散步,很快就会回来。
水清漓走到书桌前。桌面上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,正是他之前提过的那本。他翻了几页,停在有图案的那一页。铅笔画的草图,旁边有一行小字:“门已开,归途何在。”
“你上次没说这句。”王默站在他身后。
“上次没看到。”水清漓的手指抚过那行字,字迹是他父亲的,他认得,“这本笔记,我之前看的时候,这一页是空的。”
“你是说字自己出现了?”
水清漓没回答。他又翻了几页,后面的内容都很正常,是民俗调查的记录。直到最后一页,又是一幅草图。这次不是那个图案,而是一个建筑平面图,看起来像个迷宫,标注着很多符号,大部分他看不懂。
“这是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”水清漓仔细看那些标注。有些是拉丁字母缩写,有些是奇怪的符号。在迷宫中心,有一个词,用红笔圈了出来:“Aula”。
“教室。”王默说,“拉丁语里,aula是教室的意思。”
水清漓看向她。王默的脸在午后阳光下有些苍白,但眼睛很亮。
“我选修过拉丁语。”她解释,“虽然只学了一点,但这个词记得。因为和英语的‘hall’有点像。”
教室。迷宫。水清漓想起王默的梦,那些门,还有推开一扇门后看到的空教室。是巧合吗?还是某种预兆?
他把那页纸小心地撕下来,折好,放进口袋。笔记本合上,放回原位。书房里很安静,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。那是一个老式挂钟,父亲喜欢听它嘀嗒嘀嗒的响。
忽然,嘀嗒声停了。
水清漓和王默同时转头。钟摆停在最低点,秒针停在十二的位置。墙上的电子钟也黑了,屏幕一片空白。
断电了。
窗外,阳光依然明媚,但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。空调的嗡嗡声消失了,冰箱的运转声也停了。绝对的安静,连远处街道的车声都听不见。
“手机。”水清漓说。
王默拿出手机,屏幕是黑的,按电源键没反应。水清漓的也是。倒计时看不见了,但他们知道,它还在继续,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,一秒一秒地减少。
“我去看看电闸。”水清漓说。
“一起去。”
他们一起下楼。电闸箱在地下室门口,水清漓打开盖子,所有开关都在正常位置。他试着重启,没用。整栋房子都没电。
“不是跳闸。”他说。
王默看向窗外。邻居家的灯亮着,街道对面的商铺招牌也亮着。只有这栋房子断电了。
“是冲着我们来的。”她轻声说。
水清漓没说话。他走到窗边,看向院子。桂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晃,阳光很好,一切都正常,除了这栋房子,除了他们。
手机忽然震动。
不是一部,是两部,同时。他们拿出来,屏幕亮了,但不是熟悉的界面。而是一片漆黑,只有中间一行白字:
“请前往封闭空间。倒计时:00:05:00”
五分钟。
水清漓拉起王默的手腕,跑向客厅。那里没有窗户,是这栋房子里最封闭的房间。沙发、茶几、书架,一切都在原地,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空气在震动。
很轻微的震动,像低频的音波,感觉不到,但能看见——书架上的书在微微颤抖,茶杯里的水泛起涟漪。墙上的画框歪了,但没有掉下来。光线在变暗,不是天黑,而是像有一层薄膜覆盖了所有东西。
“抓紧我。”水清漓说。
王默握紧他的手。他的手很凉,但握得很紧。她看向他们的手腕,那个印记在皮肤下微微发烫,发出淡淡的荧光。不是光,更像某种能量的脉动,随着空气的震动同步跳动。
倒计时在手机上闪烁:00:02:17。
水清漓把王默拉近,用另一只手臂环住她。这个姿势很笨拙,但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。王默把脸埋在他肩上,闭上眼睛。
“不管发生什么,”水清漓的声音在她耳边,很轻,但很清晰,“不要松手。”
“嗯。”
00:01:00。
震动加剧。书架上的书开始滑落,掉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茶几在移动,刮擦地板。天花板上的灯在摇晃,影子乱舞。
00:00:30。
温度在下降。不是寒冷,而是一种空洞的冷。王默在发抖,水清漓抱紧她。他的心跳很快,隔着衣服和胸腔,传到她身上。
00:00:10。
他们几乎看不见彼此,只有手腕上的印记还在发光,微弱,但稳定。
00:00:05。
水清漓感到一种拉扯。不是来自外部,而是来自身体内部,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骨头里被拽出来。他咬紧牙,抱紧王默。她也在发抖,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。
00:00:01。
然后,一切都消失了。
声音、光线、温度、重力。存在本身变得模糊。水清漓感觉自己在坠落,又像是在上升,方向失去了意义。只有王默的手还在他手里,真实的,温暖的,唯一的锚点。
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一秒,也可能是一百年。时间也失去了意义。
然后,脚碰到了实地。
很硬的地面,冰凉。水清漓睁开眼睛,但什么也看不见。绝对的黑暗,连轮廓都没有。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,王默还在,她的呼吸急促,但平稳。
“王默。”他叫她的名字,声音在黑暗中回荡,有些奇怪的回音。
“我……我在。”她的声音在发抖,“这是哪里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水清漓慢慢松开她,但没有放开手。他用另一只手摸索口袋,手电筒还在。他拿出来,按下开关。
一束光刺破黑暗。
他们在一个房间里。
不大, 有四面墙,没有窗户,只有一扇门,在他们正前方。地面是水泥的,墙壁刷着白漆,有些地方剥落了,露出底下灰色的墙体。天花板很高,可能有四米,上面挂着老久的灯管,但没有亮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字。
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,用暗红色的、像是干涸的血迹写着一行字:
“规则一:禁止发出任何声音”
字迹歪歪扭扭,但能看清。水清漓用手电光照向其他墙,每面墙上都有字,同样的红色,同样的笔迹。
左侧:“违规者将被清除”
右侧:“静默是唯一的生路”
背后那面墙,也就是他们出现的地方,写着:“五人进入,一人可出”
“五人?”王默的声音压得很低,几乎是气音。
水清漓用手电光扫过房间。除了他们,没有别人。但地上有痕迹——灰尘上有脚印,不止两个人的。还有一些拖拽的痕迹,从房间中央延伸到墙角,那里有一片暗色的污渍,在手电光下泛着可疑的光泽。
“我们不是第一批。”水清漓说。
手电光移向那扇门。普通的木门,漆成深绿色,上面的牌子写着“三年二班”。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锁,但锁是开着的,挂在门扣上。
“教室。”王默想起那个拉丁词,“aula。”
水清漓点头。他走到门边,耳朵贴在门上。什么都听不见,绝对的寂静。他试着转动门把手,能转动,但门很重,推不开。
“从里面锁住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王默也在观察这个房间。除了那些字,墙上还有一些涂鸦,很小,在手电光下勉强能辨认。她凑近看,是一些数字和符号,像是某种计数。还有一句话,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个角落:
“影子会动”
“清漓,看这个。”
水清漓走过来,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。那行字很小,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。他伸手摸了摸,痕迹很新,油漆的碎屑还在。
“影子会动。”他重复一遍,用手电照向地面。
他们的影子被手电光投在墙上,拉得很长,随着光晃动。没什么异常。但水清漓注意到,当手电光移动时,影子移动的速度有些微的滞后。不是光的问题,是影子本身慢了一拍。
“别看影子。”他说,“别看太久。”
王默点头。她也在看,看房间的每个细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