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兰围场的秋阳，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，透过层叠的柞树枝叶，筛下斑驳的光点，落在蜿蜒的御道上。道旁的芦苇丛随风摇曳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与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、将士们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，勾勒出皇家秋狝的肃穆与热闹。
乾隆的御驾行至一处岔路口，前方密林幽深，枝桠交错，正是围场中野兽出没的要紧地段。他抬手勒住马缰，胯下的汗血宝马通人性地打了个响鼻，稳稳停下。身侧的御前侍卫总管海兰察立刻上前一步，沉声禀报：“皇上，前方林深路险，恐有猛兽蛰伏，奴才请命率一队禁军先行探路。”
乾隆微微颔首，目光扫过密林深处，眉宇间带着几分狩猎的兴致：“准。让将士们小心行事，莫要惊了猎物。”
“遵旨！”海兰察抱拳领命，转身便要调派人手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密林中爆发出，伴随着枝叶被剧烈撞断的“咔嚓”声，一道青影如同离弦之箭，猛地从林子里窜了出来。那身影速度极快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，脚下踉跄，竟丝毫没有注意到前方御驾森严，直直朝着乾隆的马前撞了过来。
“护驾！”
海兰察脸色剧变，厉声嘶吼，身形如电般扑出，手中的长刀已然出鞘，寒光凛冽。周围的禁军也瞬间反应过来，齐刷刷地抽出兵刃，将乾隆护在中间，目光警惕地锁定那道青影，只待一声令下，便要将其拿下。
马蹄受惊，猛地扬起前蹄，发出一声焦躁的嘶鸣。乾隆稳稳坐在马背上，手中的缰绳攥得紧实，目光却越过层层侍卫，落在了那道青影身上。
那是个姑娘。
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，裙摆被树枝划得破烂不堪，露出小腿上几道浅浅的血痕。她的发髻散乱，几缕沾着草屑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，脸上满是泥土，却遮不住那双眼睛——那双眼睛亮得惊人，像被秋水洗过的黑曜石，此刻盛满了慌乱与惊惧，却又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。
她显然也察觉到了前方的变故，猛地刹住脚步，却因为惯性，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跄了几步，重重撞在了一根侍卫的长枪枪杆上。“哎哟”一声痛呼，她踉跄着后退，脚下一软，便要摔坐在地。
乾隆眉头微蹙，沉声喝道：“住手！”
这两个字，带着帝王的威严，瞬间压下了周遭的兵荒马乱。海兰察的长刀堪堪停在半空，禁军们也纷纷收起兵刃，只是依旧警惕地盯着那姑娘，生怕她有什么异动。
姑娘捂着被撞疼的肩膀，抬起头，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群身着铠甲、面色冷峻的侍卫，最后落在了被众人簇拥着的乾隆身上。
他穿着一身玄色骑射劲装，外罩石青色龙纹披风，墨发高束，玉冠束顶。明明只是静坐在马背上，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，让人不敢直视。可他的眉眼，却并不像那些侍卫般冷峻，反而带着几分深邃的温和，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。
姑娘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，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东西，往后缩了缩，像只受惊的小兽。
“你是何人？”乾隆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到了姑娘的耳中，“为何会在此处？又为何如此慌张？”
一连串的问题，让姑娘有些手足无措。她张了张嘴，喉咙干涩得厉害，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：“我……我是来找人的。”
“找人？”海兰察冷哼一声，上前一步，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，“此乃皇家围场，御驾在此，岂容尔等平民随意闯入？说！你是不是山匪派来的刺客？”
“我不是！”姑娘猛地抬起头，反驳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，还有几分委屈，“我不是刺客，我真的是来找人的！”
她的声音清脆，像山涧的泉水，带着几分稚气，却又透着一股子坦荡。乾隆看着她涨红的脸颊，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，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忍。他摆摆手，示意海兰察退下，再次开口时，语气又柔和了几分：“你莫怕，朕恕你无罪。你且说来，你要找何人？又为何会闯入这围场？”
姑娘见他语气和善，心中的惶恐稍稍褪去了些。她定了定神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，见侍卫们虽然依旧面色冷峻，却没有再对她拔刀相向，这才鼓起勇气，开口说道：“我要找……找皇上。”
此言一出，满场皆惊。
海兰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，厉声喝道：“大胆！皇上岂是你一介平民说见就能见的？你可知欺君之罪，当诛九族？”
“我没有欺君！”姑娘急得眼眶都红了，她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，声音带着几分哽咽，“我真的有要事要找皇上，是我的好姐妹让我来的！她……她有东西要亲手交给皇上！”
乾隆的目光落在她紧紧抱着的胸前，那里似乎藏着一个方形的物件，被一块锦缎小心翼翼地包裹着，边角处已经被汗水浸湿，却依旧被她护得严严实实。他心中微动，问道：“你姐妹是谁？她要交给朕的，是何物？”
姑娘咬了咬嘴唇，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。可一想到紫薇在客栈里殷殷期盼的眼神，想到她一路奔波的艰辛，想到她说“这是我唯一的希望”时的绝望，她便猛地抬起头，眼中满是坚定：“我的姐妹叫紫薇，她让我把这个交给皇上！”
话音未落，她便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东西捧了出来。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，锦缎的料子不算上乘，却绣着精致的紫薇花纹，显然是被人精心缝制的。锦盒的边缘有些磨损，看得出被人揣在怀里，已经带了许久。
她捧着锦盒，想要递给乾隆，却被身前的侍卫拦住了。海兰察上前一步，接过锦盒，仔细检查了一番，确认没有机关暗器，这才恭恭敬敬地呈到乾隆面前。
乾隆接过锦盒，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锦缎，心中竟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他垂眸，看着锦盒上绣着的紫薇花，那花瓣绣得栩栩如生，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细腻。
他轻轻打开锦盒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，是半块玉佩。
玉佩质地温润，触手生凉，是上好的和田玉。玉上刻着一朵盛放的紫薇花，花瓣脉络清晰，边缘处却有一道整齐的断痕，显然是被人从中间一分为二。
乾隆的手指微微一颤，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半块玉佩，瞳孔骤然收缩。
这玉佩……
他记得。
那是二十年前，他南巡至济南，在大明湖畔结识了一位名叫夏雨荷的女子。两人情投意合，度过了一段短暂却美好的时光。离别之际，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一分为二，一半留给了夏雨荷，作为定情信物，另一半则带在自己身上，许诺他日定会回来接她。
可后来，朝政繁忙，又逢边疆战乱，他分身乏术，这一耽搁，便是二十年。他以为，那段往事早已被尘封在岁月的长河里，却没想到，今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，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中的波澜，目光落在锦盒里的另一物上——那是一页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诗笺。
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诗笺，缓缓展开。
娟秀清丽的字迹，跃然纸上，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婉，却又透着几分倔强的风骨。
“雨后荷花承恩露，满城春色映朝阳。
大明湖上风光好，泰岳峰高圣泽长。
妾身本是民间女，生在济南府衙旁。
只盼君王多眷顾，不负相思不负郎。”
诗的末尾，落款是“夏雨荷之女夏紫薇敬上”。
夏雨荷之女……
紫薇……
乾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，心中百感交集。震惊、愧疚、怜惜、心疼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，让他这位素来沉稳的帝王，竟有些失态。
他想起了夏雨荷的模样，想起了她的一颦一笑，想起了她在大明湖畔为他抚琴的模样。他以为，她早已不在人世，却没想到，她竟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。
而这个女儿，此刻正在京城的某个角落里，苦苦等待着他的消息。
乾隆抬起头，目光落在眼前的姑娘身上。他看着她破旧的衣衫，看着她小腿上的血痕，看着她那双依旧带着几分惶恐，却又满是真诚的眼睛，心中的愧疚更甚。
这个姑娘，定然是受了紫薇的嘱托，一路跋山涉水，才来到这守卫森严的木兰围场。她一介平民女子，竟敢闯御驾，冒如此大的风险，只为了替姐妹送一封信，一份信物。这份勇气，这份义气，着实难得。
“这信，是紫薇让你送的？”乾隆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姑娘点点头，见他神色动容，知道他定然是认出了玉佩和诗笺，心中松了一口气，连忙说道：“是！紫薇说，这半块玉佩是你留给她娘的信物，她说只要你看到这个，就一定会认她！皇上，紫薇她真的很可怜，她娘去世了，她带着丫鬟金锁，一路从济南赶来京城，盘缠都用光了，只能住在破旧的客栈里，天天盼着能见到你……”
她絮絮叨叨地说着，将紫薇的艰辛与不易，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。她的语气真诚，没有半分添油加醋，只是将自己看到的、听到的，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。
乾隆静静地听着，心中的怜惜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。他看着眼前的姑娘，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颊，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，突然开口问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姑娘愣了愣，随即答道：“我叫小燕子。”
“小燕子……”乾隆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，“好名字，像只灵动的小燕子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问道：“小燕子，你为了替紫薇送信，吃了不少苦吧？”
小燕子咧嘴一笑，露出两颗小虎牙，笑容明媚而灿烂，仿佛刚才的惶恐与委屈都不曾存在过：“不苦！紫薇是我最好的姐妹，她的事就是我的事！能帮她送信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！”
看着她这般鲜活明媚的模样，乾隆的心中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软软的，暖暖的。他见过太多宫廷女子的矫揉造作，见过太多大臣的阿谀奉承，却从未见过这样干净、这样纯粹的笑容。
这笑容，像是秋日里的一道暖阳，瞬间照亮了他沉寂已久的心。
“海兰察，”乾隆转头看向侍卫总管，语气沉稳，“传朕旨意，命人即刻前往京城，寻找名叫夏紫薇的姑娘，将她与她的丫鬟好生接来围场。”
“遵旨！”海兰察抱拳领命。
小燕子听到这话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，像是盛满了星光：“皇上，你要接紫薇来？太好了！紫薇知道了，一定会很高兴的！”
看着她欢呼雀跃的模样，乾隆的心情也不由得轻快了几分。他点点头，目光落在她身上，见她身上的衣衫破旧，又受了伤，心中不忍，便解下身上的披风，亲自走到她面前，披在了她的肩上。
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，温暖而干燥，将小燕子瘦小的身躯整个包裹了起来。一股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，让小燕子的脸颊瞬间红透了。
她抬起头，撞进乾隆深邃的眼眸里。那双眼睛里，没有帝王的威严，只有温和的笑意，像是春日里最暖的风，吹得她心头痒痒的。
“皇上……”小燕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。
乾隆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，忍不住失笑。他抬手，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一块泥土，语气柔和得不像话：“往后，不必叫朕皇上。”
小燕子眨了眨眼睛，一脸茫然：“那……那我叫你什么？”
乾隆看着她清澈的眼眸，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。他俯身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：“叫我四哥。”
四哥？
小燕子愣了愣，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，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，清脆地喊了一声：“四哥！”
一声“四哥”，清脆悦耳，像是一颗石子，投进了乾隆的心湖，漾起了层层涟漪。
他看着她明媚的笑容，心中某个角落，突然变得柔软无比。
他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这只名叫小燕子的姑娘，注定要在他的生命里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远处的密林里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。秋阳透过枝叶，洒在两人身上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侍卫们站在一旁，看着自家皇上对一个陌生姑娘如此温柔，皆是面面相觑，却无人敢多言一句。
御驾旁的芦苇丛依旧在随风摇曳，沙沙作响，像是在低声诉说着，这个秋日里，这场注定不平凡的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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