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兰围场的秋，是被金风酿透的浓醇画卷。
漫山遍野的柞树、桦树褪去了葱茏，染上了赤金与丹红，风卷过时，万千叶片簌簌作响，像是天地间最浩荡的鼓点。穹顶是万里无云的湛青，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的尘埃，偶尔有鸿雁列阵掠过，清唳几声，便惊碎了这秋日的宁静。
御道两侧，旌旗猎猎招展，明黄的龙旗在风中舒展，与周遭的秋色相映，更衬出几分皇家威仪。马蹄声沉稳如雷，自远及近，带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，却又被这秋日围场的辽阔，冲淡了几分戾气。
乾隆一身玄色骑射劲装，外罩一件石青色绣金线龙纹披风，墨发以玉冠束起，面容俊朗，眉眼间带着帝王的威仪与久经世事的沉稳。他端坐于汗血宝马上，目光扫过身侧随行的皇子、亲王与文武百官，又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，唇边勾起一抹淡笑。
“今年的围场，比往年更盛啊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，清晰地传到身侧众人耳中。
随行的军机大臣和珅连忙拱手附和：“皇上圣明。这都是托了皇上的福，风调雨顺，草木丰茂，方能有此盛景。”
乾隆淡淡瞥了他一眼，未置可否。他素来不喜和珅这般油滑的腔调，却也知晓，这朝堂之上，总需要这样的人来调和气氛。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围场深处，那里，是他自幼便熟悉的猎场。从少年时随皇阿玛一同秋狝，到如今登基数十载，岁岁亲临，这木兰围场，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。
“传朕旨意，”乾隆勒住马缰，声音清朗，“众将士可自由狩猎，午时于中军帐前汇合，论功行赏。”
“遵旨！”
一声令下，随行的禁军与皇子们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四散而去，马蹄声踏碎了林间的静谧，惊起无数飞鸟走兽。乾隆并未急于狩猎，而是带着几名贴身侍卫，缓缓行向围场深处。他偏爱这秋日的山林，偏爱这份远离朝堂纷争的宁静。
行至一处山岗，乾隆翻身下马，示意侍卫们退下，独自站在山岗之上，俯瞰着脚下的万千秋色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，让人心旷神怡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与急促的喘息声，突然从身侧的密林深处传来。
乾隆眉头微蹙，循声望去。
只见一道青影，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，跌跌撞撞地从密林中窜了出来。那是个姑娘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，裙摆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，露出了里面同样破旧的中衣。她的发髻散乱，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，脸上沾着泥土，却丝毫掩不住那双眼睛的明亮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？
像淬了晨露的星辰，像映了秋水的黑曜石，带着几分懵懂，几分倔强，还有几分慌乱，直直地撞进了乾隆的眼底。
姑娘显然没料到山岗上会有人，猛地停下脚步，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，后背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树干上。她捂着胸口，剧烈地喘息着，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乾隆，像是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兽。
乾隆心中微动。
他见过的美人多如过江之鲫，后宫之中，佳丽三千，个个都是精心挑选的美人，或温婉，或娇媚，或端庄，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姑娘。她没有精致的妆容，没有华美的衣衫，却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鲜活，像是这秋日山林里最肆意生长的一株野草，带着蓬勃的生命力，让人移不开眼。
“你是何人？”乾隆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，褪去了帝王的威严，竟带着几分温和，“为何会在此处？”
姑娘愣了愣，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气度不凡的男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。她定了定神，依旧警惕地看着乾隆，嘴唇嗫嚅了几下，却没说出话来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密林深处传来，伴随着几声呵斥：“抓住她！别让她跑了！”
姑娘脸色一白，回头望了一眼密林深处，眼中闪过一丝绝望。她咬了咬牙，转身便想往山岗下跑，却因为太过慌乱，脚下一绊，竟直直地朝着乾隆的方向摔了过来。
乾隆下意识地伸出手，将人稳稳地揽入了怀中。
入手是一片柔软，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，夹杂着少女独有的清甜气息。乾隆的心跳，竟漏了一拍。
他低头，看着怀中人。姑娘的脸颊蹭着他的衣襟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，像一只受惊的蝶。她显然也没料到会摔进他的怀里，猛地抬起头，撞进了他深邃的眼眸里。
四目相对，空气仿佛都凝滞了。
姑娘的脸瞬间红透了，像是熟透的苹果，她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，却因为慌乱，反而更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。
“放开我！”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，几分慌乱，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哭腔。
乾隆低笑一声，松开了手，却还是扶着她的胳膊，防止她再次摔倒。“别怕，”他的声音愈发温和，“有朕在，没人敢伤你。”
话音刚落，几名禁军便策马从密林中冲了出来，看到山岗上的乾隆，顿时脸色大变，连忙翻身下马，跪倒在地：“参见皇上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！”
姑娘听到“皇上”二字，猛地瞪大了眼睛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。
他是皇上？
那个紫薇口中，高高在上，是她亲生阿玛的皇上？
姑娘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，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作响。她想起紫薇的嘱托，想起那封沉甸甸的信，想起自己一路跋山涉水，潜入这守卫森严的围场，就是为了将那封信亲手交给皇上。
可现在，她却以这样狼狈的姿态，站在了他的面前。
禁军首领低着头，小心翼翼地禀报：“皇上，此女擅闯围场，惊扰了御驾，属下正奉命捉拿她。”
乾隆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，见她脸色苍白，嘴唇微微颤抖，眼中满是惶恐，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忍。他抬手，打断了禁军首领的话：“无妨。她是朕的客人。”
“客人？”禁军首领愣了愣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。
乾隆没有理会他的诧异，转而看向姑娘，目光温和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为何要闯围场？”
姑娘定了定神，想起紫薇的话，鼓起勇气，抬起头看着乾隆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叫小燕子。我闯围场，是为了给你送信！”
她说着，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着的盒子，小心翼翼地递到乾隆面前。那盒子已经被汗水浸湿，边缘也有些磨损，却被保护得很好。
乾隆接过锦盒，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锦缎，心中微动。他打开锦盒，里面是半块晶莹剔透的玉佩，还有一页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诗笺。
他拿起玉佩，只见玉佩上刻着一朵紫薇花，做工精致。而那页诗笺上的字迹，娟秀清丽，带着几分女子的温婉，却又透着几分倔强。
“雨后荷花承恩露，满城春色映朝阳。大明湖上风光好，泰……”
乾隆读到这里，心中猛地一震。
这首诗，是他年轻时，写给济南的一位民间女子的。那女子名唤夏雨荷，曾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。后来他回京，便与她断了联系，只留下了半块玉佩作为信物。
他以为，那段往事，早已被尘封在岁月的长河里，却没想到，今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，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乾隆的目光落在诗笺的落款处，那里写着两个小字：紫薇。
紫薇……
是雨荷的女儿吗？
乾隆的心中百感交集，他抬起头，看向眼前的小燕子，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：“这信，是谁让你送的？”
小燕子见他神色动容，心中松了一口气，连忙道：“是我的好姐妹紫薇！她说，她是你的女儿，这半块玉佩，是你留给她娘的信物！她让我一定要亲手把信交给你，让你认她！”
小燕子性子直率，说话也不绕弯子，将紫薇的嘱托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，没有半分隐瞒。她怕乾隆不信，又补充道：“我没有骗你！紫薇她……她真的很可怜，她娘去世了，她带着金锁，一路从济南赶来京城，就是为了找你！可是宫门守卫森严，她进不去，只能托我来送信！”
她说着，眼眶微微泛红，想起紫薇这些日子的艰辛，心中便有些酸涩。
乾隆静静地听着，看着小燕子一脸真诚的模样，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。他见过太多虚伪狡诈的人，却从未见过这样坦荡的姑娘。她的眼神清澈见底，没有半分杂质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。
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小燕子身上，看着她沾着泥土的脸颊，看着她破旧的衣衫，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，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惜。
这个姑娘，为了替姐妹送信，竟不惜以身犯险，闯入这守卫森严的木兰围场。这份勇气，这份义气，着实难得。
“你叫小燕子？”乾隆的声音柔和得不像话。
小燕子点点头，依旧有些警惕地看着他。
乾隆笑了笑，伸手，轻轻拂去了她脸颊上的泥土。指尖的触感温热柔软，小燕子的身体猛地一僵，脸颊再次红透了。
“好名字。”乾隆的目光中满是笑意，“像只灵动的小燕子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道：“你放心，朕会派人去接紫薇。你一路辛苦，随朕回中军帐吧。”
小燕子愣了愣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她本以为，闯了围场，惊扰了圣驾，定会被治罪，却没想到，皇上不仅没有怪罪她，还要带她回中军帐。
“真……真的吗？”她结结巴巴地问道。
乾隆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，忍不住失笑。他脱下身上的石青色披风，轻轻披在了小燕子的肩上。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，温暖而干燥，将小燕子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。
“自然是真的。”乾隆的声音低沉而温柔，“往后，你便叫朕四哥吧。不必拘礼。”
四哥？
小燕子抬头，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。那双眼睛里，没有帝王的威严，只有温和的笑意，像是春日里最暖的阳光，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的惶恐与不安。
她看着眼前的男人，看着他俊朗的面容，看着他眼中的温柔，鬼使神差地，轻轻喊了一声：“四哥。”
一声清脆的“四哥”，像是一颗石子，投进了乾隆的心湖，漾起了层层涟漪。
他看着小燕子眼中的懵懂与依赖，心中某个角落，突然变得柔软无比。
他知道，从遇见这只小燕子的那一刻起，他的人生，注定要变得不一样了。
秋风拂过山岗，卷起两人的衣袂。远处，是连绵的青山，是浩荡的秋色，是属于帝王的万里江山。而近在咫尺的，是少女明亮的眼眸，是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，是他此生，再也无法割舍的牵挂。
侍卫们远远地站着，看着山岗上的一幕，皆是面面相觑，眼中满是震惊。他们从未见过，皇上对一个陌生的姑娘，如此温柔，如此纵容。
而乾隆，早已将那些诧异的目光抛之脑后。他牵着小燕子的手，一步步走下山岗，走向那片属于他们的，崭新的未来。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，洒在两人的身上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这一刻，秋狝围场的风，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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