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千澈站在观海平台的边缘，脚下是单向透明的地板。从这个高度看下去，云层像一片缓慢翻涌的灰色海洋，偶尔裂开的缝隙中，能瞥见中层区零星的灯光，再往下，是永恒的黑暗——那是下层区，倒悬界最不稳定、最危险的地带，理论上不应该有人类居住，却偏偏挤满了人。
他讨厌这种感觉。不是讨厌高度——他早已习惯——而是讨厌这种“俯视”。科学应该平视研究对象，而不是居高临下。但锚定学会的建筑师们显然不这么认为，他们把观海平台设计成了彰显权威的象征：从这里，你可以俯视一切，包括那片倒悬之海。
“首席，数据分析完成了。”
助手青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海千澈没有回头，只是抬起左手，青冥会意地将数据板递到他手上。
屏幕上是复杂的波形图和数学模型。深潜计划的第三十七次主动探测结果，目标区域：倒悬之海S-7扇区，正对下层区碎骨崖。异常重力波动的持续时间、频率、衰减模式……每一项参数都在挑战现有的理论框架。
“87.3%的吻合度。”海千澈低声重复这个数字，像在咀嚼一个苦涩的果实，“青冥，你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？”
“意味着……”青冥犹豫了一下，“要么我们的模型错了，要么……”
“要么有人在干扰重力场。”海千澈替他说完，转过身。他的银白色短发在平台边缘的气流中微微飘动，单片数据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冷光。“而我们的模型在过去七年里预测准确率是99.6%。”
青冥沉默了。他是个刚加入学会两年的年轻学者，对海千澈既崇拜又畏惧。崇拜他的才智，畏惧他的严谨——海千澈对数据和逻辑的苛求，有时近乎残忍。
“会不会是下层区的活动？”青冥试探着问，“比如……非法采矿？或者建筑坍塌？”
“坍塌产生的是随机脉冲，不是这种规律的谐振波。”海千澈的手指在数据板上滑动，调出一幅对比图，“看这里：波动每17.3秒达到一次峰值，误差不超过0.05秒。自然现象做不到这种精度。这是人工信号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，补充道：“而且是用相当精密的设备发出的信号。”
青冥的脸色变了：“下层区不可能有这种技术。”
“理论上不可能。”海千澈说，“但理论是用来被推翻的。”
他把数据板递还给青冥：“我要S-7扇区的历史数据，过去五年的所有观测记录。还有，查一下近期下层区的能量消耗异常报告，特别是碎骨崖周边。”
“学会的能量监测网络不覆盖下层区。”青冥提醒道。
“那就查中层区的走私记录。”海千澈说，“精密设备需要零件，零件需要流通。”
青冥点头，快速在随身终端上记录。海千澈已经重新转向那片倒悬之海。在他的视线无法穿透的深蓝色水体深处，深潜计划的目标正静静沉眠——或者说，他们相信那里沉眠着大灾变的秘密，以及旧时代失落的科技。
但现在的异常信号……是从下方传来的。来自下层区，来自那片理论上不应该有高级技术存在的区域。
这说不通。
除非……
“首席。”另一个声音响起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海千澈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——他的姐姐，海千澜，锚定学会安保部门的高级指挥官。她很少来观海平台，除非有麻烦。
“姐姐。”海千澈转过身。海千澜比他大四岁，一身深蓝色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，金色短发，眉眼锋利。他们长得并不像，性格更是南辕北辙：一个沉浸在理论世界，一个扎根于现实秩序。
“我接到了报告。”海千澜开门见山，“碎骨崖今天发生了大规模崩塌，三户居民失踪。同一时间，你的侦察器在那个空域活动。”
“我在进行常规探测。”海千澈平静地说，“数据已经提交给监察委员会。”
“常规探测不会引发崩塌。”
“我没有说崩塌是我的探测引发的。”海千澈推了推单片眼镜，“事实上，数据显示崩塌前就有异常重力波动。我的探测可能只是……触发了已经存在的脆弱结构。”
海千澜盯着他，试图从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些什么。但她失败了。弟弟从小就擅长隐藏情绪，或者说，他根本就没有太多情绪可以隐藏。
“父亲要见你。”最终她说，“今晚，家庭晚餐。”
这不是邀请，是命令。海千澈点了点头：“我会准时到。”
海千澜似乎还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，转身离开。她的靴子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，逐渐远去。
青冥等脚步声完全消失后，才小声说：“会长他……是不是对深潜计划有意见？”
“父亲对一切超出控制的事情都有意见。”海千澈说，“而深潜计划最大的特点，就是结果不可预测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的云层，然后转身走向平台内部的电梯。
“青冥，继续分析数据。有任何发现，直接发到我私人终端。”
“是，首席。”
电梯门关闭，开始上升。观海平台在下沉，取而代之的是上层区核心地带的景象：悬浮车道如光带般穿梭，建筑群以反重力场维持着精妙的几何排列，空中花园里四季如春。这里是倒悬界最稳定的区域，重力被精确控制在0.98个标准单位，温度恒定在22摄氏度，空气质量永远“优”。
完美的环境，为不完美的人类。
海家大宅位于上层区最高处的“锚点岛”，这里是整个浮空岛群的稳定性核心，也是锚定学会创始家族的私产。建筑风格复古而庄严，大量使用石材和实木，与周围那些流光溢彩的现代建筑格格不入。
海千澈到达时，晚餐已经准备就绪。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，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耀，菜肴精致得像艺术品——来自倒悬之海深层的珍稀鱼类，空中花园培育的蔬菜，还有从旧时代食谱复原的甜点。一切都是完美的，除了气氛。
父亲海擎天坐在主位，学会的现任会长，一个七十岁却依然挺拔如山的男人。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，但眼睛依然锐利如鹰。母亲早逝，餐桌旁只有父子三人。
“坐。”海擎天说，没有抬头。
海千澈在海千澜对面坐下。佣人上前为他倒酒，但他抬手拒绝了：“水就好。”
“深潜计划的进度如何？”海擎天切着盘中的鱼肉，动作精确得像在手术。
“按计划推进。”海千澈说，“第七号探测器已经下潜至六千米深度，传回的数据正在分析。”
“我听说今天下层区发生了崩塌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的探测活动在附近。”
“是的。”
海擎天终于抬起头，那双灰色的眼睛像两把冰锥：“学会内部已经有声音，说你的研究不顾民生。你知道这对你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吗？”
“科学进步需要代价。”海千澈平静地说，“而且崩塌的原因仍在调查中，不能直接归咎于探测活动。”
“公众不会关心‘仍在调查中’。”海擎天放下刀叉，“他们只会看到：学会的探测器在活动，下层区塌了。逻辑链条简单直接。”
海千澜插话：“我已经派人去下层区调查，明天会有初步报告。”
“不需要。”海擎天说，“学会的调查组已经出发了。千澜，你的部门配合就好。”
海千澜抿了抿嘴唇，这是她不悦时的微表情，但最终她点了点头：“明白。”
晚餐在沉默中继续。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，和远处传来的浮空车引擎声。海千澈小口喝着水，思考着数据中的异常。87.3%的吻合度……如果是人工信号，发射源会是什么？下层区连稳定的电力供应都成问题，怎么可能有能干涉重力场的技术？
除非，那不是技术。
一个念头突然闪过：旧时代遗物。大灾变前，倒悬界还是一片完整的大陆时，曾经有过高度发达的文明。那些文明在灾变中覆灭，但总有些东西留了下来，埋在废墟深处。学会的深潜计划就是在寻找这些东西。
但如果……有些遗物没有被埋在深海，而是被埋在了地底？在下层区那些不断崩塌的浮空岩深处？
“千澈。”
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“学术会议七天后举行。”海擎天说，“深潜计划是重点汇报项目。我需要你准备一份……谨慎的报告。强调科学价值，淡化风险，特别是对中下层区的潜在影响。”
“但风险是客观存在的。”海千澈说，“如果我们在倒悬之海深处激活了某些旧时代装置，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——”
“那就确保不要激活。”海擎天打断他，“你是个科学家，应该懂得控制变量。”
“有些变量无法控制——”
“那就学会控制。”海擎天的语气没有提高，但压力如实质般笼罩餐桌，“千澈，你三十岁了，是学会最年轻的首席，所有人都看着你。这个位置不是让你做理想主义实验的，是让你维护稳定、推进可控进步的。明白吗？”
海千澈看着父亲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，只有计算。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——这是海擎天在做风险评估时的眼神，评估项目，评估人，评估一切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最终，海千澈说。
不是同意，只是陈述事实：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。
晚餐在压抑中结束。海千澈准备离开时，海千澜在走廊里叫住了他。
“父亲的话，别太放在心上。”她说，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，“他只是……担心你。”
“担心我的位置，还是担心学会的声誉？”海千澈问。
海千澜没有回答。她不需要回答，两人都心知肚明。
“那个崩塌，”海千澜换了个话题，“真的和你的探测无关？”
“数据上无关。”海千澈说，“但我发现了一些异常。如果你的人在下层区调查，帮我注意一下：有没有异常的能源读数，或者……特殊的人。”
“特殊的人？”
“对重力敏感的人。”海千澈说，“旧时代文献中有记载，大灾变后，极少数幸存者出现了对重力场的异常感知能力。虽然现代医学认为那是神经损伤导致的幻觉，但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。但海千澜明白了他的意思：如果那些记载是真的，如果下层区真的有这样的人，那他们对重力波的感知，可能会被误认为是“引发”了崩塌。
“我会留意。”海千澜说，“但别抱太大希望。下层区每天都有奇怪的事，大多数只是绝望产生的谣言。”
海千澈点了点头，转身要走。
“千澈。”海千澜又叫住他，这次声音更低，“小心凌霄。”
海千澈停下脚步。凌霄，他的师兄，深潜计划的另一位负责人，也是他在学会内最大的竞争对手。凌霄激进、野心勃勃，主张用更直接、更暴力的方式探索倒悬之海，经常在会议上与海千澈发生冲突。
“他又做了什么？”海千澈问。
“他在游说监察委员会，要求扩大深潜计划的权限，包括在下层区进行‘必要时的强制清场’。”海千澜说，“他说，为了科学突破，局部牺牲是可以接受的。”
海千澈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局部牺牲。这个词如此轻巧，却意味着成千上万人的家园、生命。
“父亲知道吗？”
“知道，但没有表态。”海千澜说，“他在观察，看你们谁会赢。”
典型的父亲作风。让竞争者在角斗场里厮杀，最后活下来的那个，就是继承人。
“谢谢你告诉我。”海千澈说。
他走出大宅，坐上私人浮空车。车辆平稳升空，穿过上层区的光流。海千澈没有看窗外的夜景，而是打开数据板，调出S-7扇区的重力波分析图。
87.3%的吻合度。
他放大波形细节，仔细观察。信号强度在崩塌发生时达到峰值，然后衰减，但不是自然衰减，而是有规律的阶梯式下降——像是被主动关停。
有人在那里。有人发射了重力波，引发了崩塌，然后在崩塌发生后关停了设备。
为什么？实验？测试？还是……警告？
浮空车降落在他的私人研究所。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，位于学术区的边缘，远离其他设施。海千澈喜欢这里的安静。
他走进实验室，脱下外套，换上白色研究服。实验室中央是全息投影台，正显示着倒悬之海的三维模型。深蓝色的水体中，几个光点标记着深潜探测器的位置。
“调出下层区结构模型。”海千澈命令道。
人工智能系统响应，全息图切换。上层区和中层区以精细的架构呈现，但到了下层区，模型变得粗糙、模糊——学会对那片区域缺乏详细数据。
“标出碎骨崖位置，叠加今天的重力波动数据。”
全息图上，一片红色区域在下层区边缘亮起，像一道流血的伤口。重力波动从那里扩散，像水面的涟漪。
海千澈走近，仔细观察。波动传播的路径……似乎有方向性。不是均匀扩散，而是沿着某些“通道”传播。他调出下层区的旧地图——那是五十年前的测绘数据，早已过时，但勉强能用。
波动通道与地图上的某些结构重合：旧矿道、地下河遗迹、还有……大灾变前的城市地基。
一个假设开始成形。
如果下层区有人发现了旧时代遗物，无意中激活了它？或者，是故意激活？如果是故意，目的是什么？制造崩塌？为什么？
太多未知。他需要更多数据，需要实地观测。
但父亲明确禁止他亲自涉险，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。学会的调查组明天就会下去，但那些官僚只会收集表面数据，不会注意到重力异常的细节。
海千澈沉思片刻，然后打开通讯终端，输入一个加密频道。
几分钟后，一个模糊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他面前。影像中的人戴着兜帽，看不清脸。
“我需要下层区的实时数据。”海千澈说，“碎骨崖周边，重力场监测，精度要达到学会标准仪的80%以上。”
“风险很大。”对方的声音经过处理，机械而中性，“学会正在调查，下层区的反抗军也提高了警惕。”
“所以价格可以翻倍。”海千澈说，“但我需要数据，越快越好。”
对方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三天。另外，需要预付30%。”
“可以。”海千澈说，“数据传输到老地方，加密协议不变。”
影像消失了。海千澈关闭终端，靠在实验台上，揉了揉太阳穴。他讨厌这种地下交易，讨厌依赖这些在灰色地带游走的情报贩子。但有时，这是获取必要信息的唯一途径。
他的目光落回全息图。那片红色的重力异常区域，像一只眼睛，在模糊的下层区模型上注视着他。
在那片混乱、贫困、绝望的土地上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？
而那个秘密，又会让他的深潜计划——让整个倒悬界——走向何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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