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殿下有请,至‘清晖堂’叙话。”
门外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声音平稳,听不出情绪,但“清晖堂”三字,却让林晚晴眸光微动。
清晖堂并非三皇子秦珏日常会见普通幕僚之地,那是他私下处理要务、与心腹议事的书斋,位于内院深处,环境更为幽静,也更为私密。
一个入府仅月余、表现平平的末等文书,何德何能,得入此间?
陆离的手,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,肌肉微微绷紧。
林晚晴抬手,几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压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
她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月白长衫袖口,面上已恢复一贯的平静淡然。
“有劳管家引路。”她推开房门,声音清越,不卑不亢。
管家姓周,面白无须,眼神温和却带着久居人下的精明与审慎。
他快速打量了林晚晴一眼,尤其在“他”过于年轻的脸上顿了顿,随即垂下眼睑,侧身让开:“林先生,请随我来。”
穿过聚贤馆的月洞门,便进入了三皇子府的内院区域。
与外院的疏朗开阔不同,内院景致更为精巧曲折,回廊蜿蜒,假山叠石,花木掩映,一步一景,显然经过高人设计,既显皇子府的规制气度,又不失文人雅趣。
沿途遇见的丫鬟仆役,皆低眉顺目,脚步轻悄,见到周管家与林晚晴,远远便退至道旁躬身,规矩森严。
越往里走,人迹愈罕,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,和不知藏在何处的溪流潺潺。
一股极淡的、清冽的梅香隐隐飘来。
清晖堂是一座独立的小轩,临水而建,四面轩窗开阔,以湘妃竹帘半卷,此刻夕阳余晖斜照,在光洁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、温暖的光斑。
堂内陈设简洁,却件件不凡。
多宝阁上并非金银玉器,而是些古朴的青铜器、釉色温润的瓷器,以及大量书卷。
当中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,案头除了笔墨纸砚,还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残棋。
一名身着雨过天青色常服的青年,正负手立于窗前,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梅。
他身姿挺拔,肩背宽阔,仅仅一个背影,便有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。
听到脚步声,青年转过身来。
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,面容俊朗,肤色是久居室内养出的白皙,眉目疏朗,鼻梁挺直,唇边天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,清澈明亮,看人时带着专注的笑意,令人如沐春风。
这便是当朝三皇子,秦珏。
“殿下,林先生到了。”周管家躬身禀报,随即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廊下。
“学生林晏,拜见殿下。”林晚晴上前两步,依礼深深一揖,姿态从容,并未因眼前人的身份而有丝毫局促或谄媚。
秦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带着几分好奇与打量,那笑意也加深了些:“不必多礼。早听周管事提起,府中新来了一位年轻的文书先生,文章清通,算学尤精。今日得闲,便想着见一见。果然……年少俊秀,气质不凡。”
他声音温和,语速不疾不徐,自有一股令人心静的韵律。
“殿下谬赞。学生才疏学浅,蒙府中不弃,忝居末席,唯战战兢兢,勤勉效力而已。”林晚晴垂眸应答,姿态放得极低。
秦珏笑了笑,绕过书案,走到一旁的茶榻边坐下,指了指对面的席位:“坐。不必拘束,今日只是闲谈。”
“谢殿下。”林晚晴依言坐下,背脊挺直,双手自然置于膝上,仪态无可挑剔。
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,茶汤碧绿,香气袅袅。
秦珏端起茶盏,以杯盖轻轻拨动浮叶,状似随意地问道:“听闻林先生是江宁人士?”
林晚晴心头微微一凛,面上却不露分毫:“回殿下,学生祖籍确在江宁。不过离家游学已近四载,四方漂泊,以图增广见闻。”
“江宁是好地方,人文荟萃。”秦珏啜了一口茶,似在回味,继而抬眼,目光温和地看向她,“三年前,江宁似乎出过一桩大案,当地望族林家,因通敌之罪被满门抄斩,震动江南。林先生既是江宁人,当时可曾听闻?”
来了。
林晚晴袖中的手指,轻轻蜷缩了一下,指甲陷入掌心,带来细微的刺痛,帮助她维持着神志的绝对清明。
她抬起眼,迎上秦珏看似随意、实则隐含探究的目光,眼神平静无波,甚至带着一点恰如其分的、年轻人听到骇人听闻旧事时的余悸与惋惜。
“学生那时尚在金陵书院读书,隐约听得些风声。只知是惊天大案,具体情形,街头巷尾传言纷纷,莫衷一是,学生不敢妄听,亦不敢妄言。”她回答得滴水不漏,既承认知情,又表明自己远离是非,且对朝廷定案毫无质疑。
秦珏点了点头,放下茶盏,轻轻叹了口气:“林文正林侍郎,孤当年在京中,也曾有过数面之缘。清癯儒雅,风骨铮铮,谈吐间颇有见识。不曾想……竟落得如此下场。可见世事无常,宦海风波险恶。”
他语气真挚,带着毫不掩饰的惋惜,仿佛真的只是一位仁厚的皇子,在感慨一位故去臣子的不幸命运。
但林晚晴知道,能在波谲云诡的皇宫中平安长大,并在成年后获得“贤王”美誉的皇子,绝不可能真的如表面这般单纯仁善。
他提起林家旧案,是随口一问,还是意有所指?
是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“江宁林姓”之人产生了怀疑,还是……另有深意?
“殿下仁厚,念及旧臣。”林晚晴垂下眼帘,声音依旧平稳,“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。为臣者,唯忠心王事,谨守本分而已。”
“好一个‘忠心王事,谨守本分’。”秦珏抚掌轻赞,看向林晚晴的目光似乎更多了几分欣赏,“林先生年纪虽轻,见识却不凡。如今朝局,能静下心来做好本分的人,不多了。”
他话锋一转,不再提及林家,转而问道:“孤近日翻阅北境边镇呈上的粮秣转运账簿,数目繁杂,核算颇费心力。听闻林先生于算学一道颇有心得,不知可愿为孤分忧,重新核算校验一番?”
林晚晴心念电转。
北境粮秣转运,这绝非普通文书能接触的差事,其中涉及边防、军需、乃至与户部、兵部的诸多关联,敏感异常。
三皇子将此任务交给她这样一个新人,是试探其能力,还是借此观察其背景与反应?
抑或是……这账簿本身,就藏着什么问题?
“殿下信重,学生敢不尽力。”她没有任何推辞,起身躬身应下,“只是学生年轻识浅,恐有疏漏,还请殿下指派老成吏员从旁协助提点。”
不贪功,不冒进,主动要求监督。
这番应对,既表明了态度,又显得谨慎周全。
秦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,脸上笑容更温和了些:“不必过谦。周管事会安排人将账册送至你房中。此事不急,十日之内核毕即可。期间若有所需,或遇疑难,可随时来清晖堂寻孤。”
“学生遵命。”
“另外,”秦珏仿佛忽然想起什么,语气依旧随意,“过几日,吏部陈侍郎府上有一场文会,遍邀京中青年才俊。陈侍郎与孤有旧,特意多送了一张帖子。林先生若有暇,不妨代孤前去,一来以文会友,二来也见识一番京中风物。”
吏部陈侍郎?那可是掌管天下文官铨选考功的实权人物之一。
他的文会,岂是寻常“青年才俊”可去?
这分明是要将她这个“林晏”,正式推到某些人面前。
是福是祸?是机缘还是更大的试探?
林晚晴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,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、混合着受宠若惊与些许不安的复杂神色:“殿下,学生身份低微,恐……”
“欸,”秦珏抬手打断她,笑道,“英雄不问出处。孤看你谈吐见识,非是池中之物。去吧,不必有顾虑,一切有孤。”
话已至此,再推辞反显矫情,且可能引起猜疑。
林晚晴只能再次躬身:“谢殿下抬爱,学生……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又闲谈了几句经史文章,秦珏便端茶送客。
自始至终,他态度温和,言辞恳切,完全是一副礼贤下士的贤王模样。
周管家依旧等在廊下,无声地引着林晚晴原路返回。
直到走出内院范围,重新踏入聚贤馆的院子,林晚晴一直挺直的背脊,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半分。
掌心,已是一片湿冷。
夕阳已完全沉入西山,暮色四合,聚贤馆内陆续亮起了灯火。
远处隐隐传来赵先生等人高谈阔论的声音,似乎在争论某篇时文的破题。
“公子。”一直沉默跟随在侧的陆离,在踏入她的小院后,终于低声开口,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。
林晚晴抬手,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。
她走进房中,掩上门,并未点灯,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。
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,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。
她走到桌边,就着昏暗的光线,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,一饮而尽。
冰冷的液体滑入喉管,让她有些纷乱的思绪逐渐冷却、沉淀。
秦珏今日召见,看似寻常,实则步步机心。
先是点出她的“江宁”出身,提及林家旧案,是警告?是摸底?还是无意之言?
接着,将北境军粮账册这等敏感事务交给她核算,是信任,还是陷阱?
那账册里,会不会藏着某些要命的东西?
最后,让她去吏部侍郎的文会,是要将她当一枚棋子投石问路,还是真的起了栽培之心?
这位以“贤德”著称的三皇子,水比想象中更深。
他的温和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城府。
而更让她警惕的是,秦珏提起林家旧案时,那自然流露的惋惜,究竟有几分是真?
他是否知道更多内情?他与那场血腥屠杀,又有无关联?
线索太少,迷雾太浓。
但无论如何,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,并且引起了这位皇子的注意。
接下来的路,必须更加小心。
“陆离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清冷。
“在。”陆离立刻应道,身影在门边的阴影里如同磐石。
“这几日,留意府中所有与北境、户部、兵部有关的消息往来,特别是关于粮草辎重的。还有,”她顿了顿,“查一查,三年前林家事发前后,京中有哪些人,与江宁有过异常密切的联系,或者,有过异常的调动、升迁。”
“是。”陆离的回答简洁有力,不问缘由。
林晚晴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
清冷的夜风灌进来,带着初春的寒意。
夜空无星无月,只有浓云堆积,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。
山雨欲来。
而她这只藏身于皇子府邸的孤鸟,已被无形之手,轻轻推向了风口浪尖。
吏部侍郎的文会……或许,那里不仅是青年才俊的聚会,更是各方势力暗中观察、彼此试探的角力场。
而她这个新出现的“林晏”,又会成为多少人眼中的变数?
她缓缓合上窗,将寒冷的夜色隔绝在外。
指尖,无意识地抚过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、冰凉坚硬的铜印。
父亲,母亲,兄长……
棋盘已经摆开,棋子正在就位。
这局以血海深仇为注、以皇图霸业为盘的生死博弈,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