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平十七年,秋。
京郊官道尘土飞扬,一队车马缓缓行来。
为首是辆青布马车,样式普通,帘幕低垂。
车辕上坐着个黑衣青年,腰佩长剑,眉眼冷峻如刀锋削就。
他执缰的手稳如磐石,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前方城门。
“公子,到了。”
车内传来一声极轻的“嗯”,如玉石相击。
帘幕掀起一角。
露出一张过分清瘦的脸。
肤色苍白,眼下有淡青倦色,唯有一双眸子漆黑沉静,深不见底。
此人作书生打扮,青衣素袍,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正是化名吴烬的陆璃心。
七年了。
她抬眸望向那座巍峨城门。
朱漆铜钉,匾额上“永安门”三个鎏金大字在秋阳下刺目如昨。
七年前,她就是从这里被押出,发配边关。
陆氏一百三十七口,除她之外,尽数死在流放途中。
不,不是途中。
是被人精心设计,一场大火,烧成了焦炭。
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,指甲陷进掌心。
痛感清晰,提醒她此刻不是梦。
“公子,守城兵卒比往日多了一倍。”唐子枫低声道,声音压得极低,“盘查也严。”
吴烬收回视线,放下车帘。
“按计划行事。”
“是。”
马车继续前行,排在入城队伍末端。
前后都是商贾百姓,偶尔有富贵人家的车驾经过,守城兵卒便点头哈腰放行。
世道如此,七年前如此,七年后依旧如此。
轮到他们时,一名兵卒横枪拦下。
“路引。”
唐子枫递上文书。兵卒翻开扫了两眼,又抬眼打量马车:“从南边来的?做什么营生?”
“游学。”车内传出吴烬的声音,平淡无波,“家道中落,想来京城寻个前程。”
兵卒嗤笑一声:“京城前程是那么好寻的?看你文文弱弱——”话未说完,目光落在唐子枫腰间佩剑上,脸色微变,“带兵器?”
“防身之用。”唐子枫淡淡道,“按律,非军械,可携。”
“可携?”兵卒提高声音,“近日京中不太平,上头有令,严查兵器!你这剑,得留下!”
周围几个兵卒围拢过来。
气氛骤然紧绷。
就在此时,城门内传来一阵喧哗。一队锦衣骑士驰马而出,为首是个身穿绯色官服的年轻官员,面容俊朗,眉眼含笑,腰间佩玉叮当作响。
“让开让开!没看见谢大人的车驾吗?!”
兵卒们慌忙退开。
那绯衣官员骑在马上,目光随意扫过排队人群,掠过青布马车时顿了顿,随即又漫不经心地移开。
他身后跟着七八辆马车,装饰华贵,显然非富即贵。
吴烬透过车帘缝隙,看清了那人面容。
谢明轩。
当朝宰相谢雍的独子,年方二十四,已官至礼部侍郎。
七年前,他还是个跟在陆家兄长身后、怯生生喊“璃心姐姐”的少年。
如今,已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。
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。
车队浩浩荡荡出城而去,尘土飞扬。
守城兵卒们这才回神,先前那兵卒还想再为难,却见唐子枫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,在他眼前一晃。
兵卒脸色骤变。
“您、您请——”
马车缓缓驶入城门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辘辘声响。京城街市依旧繁华,商铺林立,人流如织。
叫卖声、说笑声、车马声混杂在一起,喧闹得令人恍惚。
吴烬闭上眼。
耳边却响起另一个声音——是七年前,也是这样的秋日,父亲陆文远下朝回府,笑着摸她的头:“璃心,今日陛下夸你兄长文章写得好。等你及笄,爹给你办最风光的及笄礼。”
可她没有等到及笄礼。
等来的是抄家的圣旨,是父兄血溅刑部大牢,是母亲和姐妹们在流放途中“意外”葬身火海。
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。
她在尸堆里醒来,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,身下是焦黑的断肢残骸。
她爬出来,一步一血印,回头望去,陆氏一百三十七口,只剩她一个。
凭什么?
凭什么忠良蒙冤,奸佞当道?
凭什么她陆氏满门忠烈,落得如此下场?!
“公子,”唐子枫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,“到客栈了。”
吴烬睁开眼,眸中所有情绪已敛得干干净净。
“嗯。”
客栈是提前赁下的小院,僻静清幽。
唐子枫安置好行李,又仔细检查了门窗,这才低声道:“公子,方才城门那是……”
“谢雍的人。”吴烬在窗边坐下,倒了两杯茶,“谢明轩出城,应是去京郊别院。三日后是皇后寿辰,各家命妇贵女都要进宫贺寿,谢家女眷想必是提前去别院小住准备。”
她端起茶杯,热气氤氲了眉眼。
“我们时间不多。谢明轩回城前,必须拿到我们要的东西。”
唐子枫点头:“已经安排好了。今夜子时,西市老陈铁铺。”
“小心些。”吴烬抬眸看他,“谢雍老奸巨猾,京城耳目遍布。我们此番进京,他未必全无察觉。”
“属下明白。”
窗外秋风萧瑟,卷起落叶盘旋。
吴烬望向窗外那棵枯树,枝桠嶙峋如鬼爪。
七年蛰伏,七年谋划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但这一次,她没有退路。
陆氏的血不能白流。
那一百三十七条亡魂,在九泉之下看着她。
“子枫。”
“在。”
“若此番事败,”她声音很轻,轻得仿佛一吹就散,“你自行离去,不必管我。”
唐子枫握剑的手猛地收紧。
他抬眼看向窗边那人。
青衣单薄,侧脸在暮色中模糊不清,唯有脊背挺得笔直,如青竹,如孤松。
七年了。
他看着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,看着她一夜之间长大,看着她将血和泪生生咽下,变成如今这副算无遗策、冷静得近乎残酷的模样。
“公子,”他声音有些哑,“属下这条命,是您捡回来的。”
所以,他在心里说,你在哪,我在哪。
生同衾,死同穴。
吴烬没有回头,只是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,良久,极轻地叹了口气。
那叹息太轻,轻得唐子枫几乎以为是自己错觉。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
京城依旧是那个京城,歌舞升平,盛世繁华。
无人知晓,七年前那场滔天冤案的血,从未干涸。
也无人知晓,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,已悄然入局。
而这局棋的第一步,将在今夜子时,悄然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