场馆内的声浪，几乎要将穹顶掀翻。

“Fire！Fire！到了！焰神进场了！暗夜猎手三杀！我的天！他还在输出！四杀！能不能五杀？！”

解说的嘶吼混合着台下数千人山呼海啸的呐喊，所有灯光聚焦于舞台中央那巨大的环形屏幕。屏幕中，身披暗红斗篷的刺客身影鬼魅般穿梭于峡谷阴影，每一次现身都伴随着敌方英雄血条的蒸发。

全国高校电竞联赛总决赛，决胜局。

江焰戴着隔音耳机，世界只剩下游戏音效与自己的心跳。修长的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击出疾风骤雨般的节奏，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——下颌线绷得很紧，鼻梁高挺，唯有那双盯着屏幕的眼睛，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，只在击杀完成的瞬间，掠过一丝极快、极锐利的光。

“经济差拉到八千！Firefly战队要一波了！江焰在点塔！快拆！”解说已经站了起来。

胜利似乎唾手可得。台下属于Firefly战队应援区已是一片沸腾的红色海洋，队长陆子言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，后勤苏晓晓捂着嘴，眼里有激动的泪光。

江焰操控的角色“暗夜猎手”站在敌方高地水晶前，只差最后几击。敌方仅存的辅助英雄在泉水边缘绝望徘徊，已然放弃抵抗。

就在这一刻。

江焰的指尖微微一顿。

屏幕上，那个原本应该缓慢移动的敌方辅助英雄，身形极其不自然地、以一个近乎瞬移的微小幅度，向左偏移了半个身位。

不是网络延迟。不是技能特效。那是一种他熟悉到骨子里的、属于顶级职业选手才能敏锐察觉的异常——数据包的异常跳动。

外挂。而且是极为隐蔽、难以被系统即时判定的微调挂。

他耳机里传来队友兴奋的催促：“焰哥点水晶啊！赢了！”

江焰没动。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辅助英雄。刚才那一幕，不是偶然。就在前一波团战，敌方射手在绝对不可能的角度躲开了他的致命一击，他当时心中就存了疑。现在，是确证。

裁判呢？系统检测呢？

他眼角余光扫向舞台另一侧，对手战队五人此刻表情轻松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讥诮般的笑意。他们似乎笃定，这最后的“意外”不会被发现，或者，即使被发现，也来不及改变结果。

一股冰冷的火焰，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窜起，瞬间烧尽了所有对战局的热忱、对胜利的渴望，只剩下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恶心。

“脏东西。”他无声地吐出三个字。

“焰神？”队友的声音带上了疑惑。

屏幕上，对手的水晶血量只剩最后一丝。

全场观众屏息，等待着那辉煌的爆裂瞬间

江焰的右手离开了鼠标。

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，他抬起左手，摘下了那只价值不菲的隔音耳机。潮水般的喧嚣、解说的狂吼、队友在频道里的惊叫，瞬间涌入他的耳膜，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。

他身体向后，靠在了电竞椅的椅背上。这个动作很慢，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决绝。

屏幕上的暗夜猎手，静止在水晶前，像一个突然失去灵魂的傀儡。

“江焰选手？江焰选手！你在做什么？！”耳麦里传来裁判急促的询问。

他没有回答。目光掠过璀璨的舞台灯光，扫过台下那些因为极度困惑而渐渐安静下来的面孔，扫过对手区域那几道变得有些僵硬的身影，最后，落在自己面前那个尚未被摧毁的敌方水晶上。

那不再是一个象征胜利的目标。那是一摊被污秽浸透的泥沼。
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一秒。两秒。三秒。

“他……他怎么不动了？”解说难以置信地喃喃。

台下开始骚动。窃窃私语声汇集成嗡嗡的噪音。

Firefly战队的比赛区域内，陆子言猛地站起身，脸色煞白，对着江焰的方向吼着什么，但声音被淹没。

对手的辅助英雄似乎也愣住了，在原地停顿片刻，然后，小心翼翼地、试探性地，朝静止的暗夜猎手扔出一个不痛不痒的技能。

暗夜猎手的血条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
就在这一刻，江焰动了。他不是操作英雄，而是伸出手，干脆利落地，按下了显示器下方的电源键。

屏幕瞬间漆黑。

“轰——！”

整个场馆炸开了锅。惊呼、质问、怒骂，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。

江焰无视了一切。他推开椅子，站了起来。高大的身影在舞台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。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既没有愤怒的扭曲，也没有失败的颓丧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平静。那平静之下，却仿佛有岩浆在奔涌，在冻结。

他转身，没有看任何人，包括面无人色的队友，径直朝着舞台后方漆黑的通道走去。

“江焰！你给我站住！”陆子言暴怒的声音终于穿透嘈杂，追了过来。

江焰的脚步停了一下，半侧过身。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，那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、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眼睛里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、毫无温度的失望。他张了张嘴，声音不高，却透过陆子言面前的麦克风，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寂静下来的场馆：

“脏了的冠军，我不要。”

通道里隔绝了大部分喧嚣，只剩下沉闷的脚步声和应急灯苍白的光线。

江焰走得不快，甚至有些慢。刚才在台上那股冰冷的决绝，此刻在独处时，微微化开，露出底下更深层的疲惫。他抬手，用力捏了捏眉心。

“江焰！”怒吼声从身后追来，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。

陆子言几乎是冲过来的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，将他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
“你他妈疯了？！”陆子言的眼睛赤红，额角青筋暴起，“那是总决赛！冠军！五十万奖金！你知不知道为了走到这一步，我们熬了多少夜，吃了多少苦！苏晓晓跑了多少地方拉赞助！你他妈说不要就不要？！就因为你觉得对面‘可能’开了挂？！”

江焰任由他揪着，没反抗，只是抬眼看他。那眼神让暴怒中的陆子言心头莫名一凛。

“不是‘可能’。”江焰的声音沙哑，却异常清晰，“我确定。那个辅助的走位，上一波射手躲我大招的角度，数据流不对。你知道我能看出来。”

“看出来又怎样？！”陆子言低吼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，“裁判没判！系统没警告！比赛还在继续！你只要点掉那一下水晶，奖杯、奖金、名声就都是我们的！有了这些，我们战队才能活下去，你妈的医药费——”

“子言。”江焰打断他，语气平静得可怕，“用那种方式拿到的钱，你觉得我能用它去交医药费吗？我妈要是知道了，她会怎么想？”

陆子言像是被噎住了，揪着他衣领的手微微颤抖，终究是颓然地松开了力道，但仍抵着墙，喘着粗气。

通道里陷入死寂。远处场馆内传来的模糊声浪，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

“那现在怎么办？”陆子言的声音干涩，“弃赛。官方会重罚，赞助商大概率会撤资。我们……可能真的完了。”

江焰低下头，刘海垂落，遮住了眼睛。半晌，他才开口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：“对不起。连累你们了。”

这句道歉，比任何激烈的争辩都更让陆子言无力。他了解江焰，比任何人都了解。这个看似桀骜不驯、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家伙，心里那把尺子，比谁都直，比谁都硬。硬到可以撞碎眼前的一切，包括他自己的未来。

“医药费……我再想办法。”江焰站直身体，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领，“战队的事，我来扛。所有处罚，推给我一个人就行。”

“放屁！”陆子言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，“Firefly是我们五个人的！要死一起死！”

江焰看着他，眼底那冰封的湖面，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抬手，用力拍了拍陆子言的肩膀。

“我先走了。别跟来。”

他转身，重新迈开步子，朝着通道尽头那扇透着夜色的安全门走去。背影挺直，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绝。

---

合

推开安全门，初秋夜晚微凉的风瞬间灌了进来，吹散了通道里浑浊的气息。

场馆外的喧嚣被厚重的墙壁阻隔，只剩下隐约的嗡鸣。这里是场馆侧面僻静的消防通道出口，堆着些杂物，灯光昏暗。

江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从裤袋里摸出手机。屏幕亮起，锁屏壁纸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——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搂着年幼的他。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方，犹豫了片刻，终究没有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。

他点开银行APP，看着上面那个触目惊心的余额数字，闭了闭眼。

然后，他收起手机，抬头望向夜空。城市的光污染让天空一片浑浊，看不到星星。就像他此刻的前路，一片模糊的晦暗。

“呵。”他极轻地嗤笑一声，不知是在嘲笑对手的卑劣，自己的固执，还是这荒诞的局面。

正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，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，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，消防栓的阴影旁，似乎站着一个人。

那人背对着他，面朝着墙壁，手里似乎拿着个小镜子，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，正对着镜子……调整表情？

江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
他看到那人的侧脸线条优美柔和，是个女生。她对着镜子，嘴角极其缓慢地、一丝不苟地上扬，形成一个标准的、温柔的微笑。但那双映在镜子里的眼睛，却平静无波，没有任何笑意，甚至没有任何情绪，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
然后，似乎练习满意了，她嘴角的弧度瞬间收起，快得像从未出现过。她转过身，似乎准备离开。

就在她转身的刹那，场馆侧面某块大屏幕的光恰好扫过她的脸。

那是一张极其出色的脸，清冷、精致，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感。江焰认出来了，数学系那个有名的天才，林见星。他曾在校园表彰栏和偶尔的人群簇拥中见过她，永远得体，永远完美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。

此刻，这尊玉雕刚刚完成了一场无人观看的“微笑练习”，正恢复成平日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。

林见星似乎也察觉到了视线，脚步一顿，目光朝他这边扫了过来。

两人的视线，在昏暗的光线中，短暂地、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。

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
江焰看着她那双刚刚在镜子中空洞无波、此刻却已迅速覆上一层礼貌性探究的眼睛，又想起她上一秒那精准却毫无生气的“练习”，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自嘲与尖锐的情绪，猛地冲了上来。

他扯了扯嘴角，一个带着明显讥诮意味的弧度。

然后，他什么也没说，收回目光，双手插进外套口袋，转身，步入了更深的夜色里。

只留下身后那片模糊的光晕，和光晕边缘，那个似乎微微怔住的清冷身影。

夜风拂过，带着寒意。

这场始于盛大喧嚣、终于冰冷对视的荒诞夜晚，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
而他们谁也不知道，命运的齿轮，已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，发出了细微却不可逆转的、开始咬合的声音。

燎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