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长刚在食堂吼了一嗓子:‘海豚湾观测组,师徒恋实锤!全组今晚加班写季度报告!’”
我腿一软,差点又崴了脚。
沈砚却笑了,低头看我,眼底星光浮动:
“听见没?”
“潮声,开始暗涌了。”
站长的“惩罚性加班”,比台风还狠。
晚饭刚扒拉两口,全组被拎回主楼机房——二十平米的屋子塞进八张工位,嗡嗡作响的服务器像八头喘粗气的海狮。白板上赫然写着:
《2025年春季潮间带生态评估报告——今晚定稿,明早九点前发总部》
而我和沈砚的工位,被“特别安排”在角落最后一张双人桌——
一张桌子,两把椅子,中间连个隔板都没有。
桌上连台电脑都没有,只有一台老式台式机,主机箱烫得能煎蛋。
“阿砚带新人,手把手教。”站长临走前扫了我们一眼,意味深长,“数据交叉核验,别出岔子。”
门一关,阿阮冲我比了个“自求多福”的口型,溜得比退潮还快。
沈砚没说话,只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了十厘米,又从背包侧袋掏出一包独立包装的山楂卷,放在我手边。
“低血糖前兆时吃。”他语气平淡,像在交代实验守则,“你上次晕倒前,也是先啃了半根黄瓜。”
我……我啃黄瓜他都记着?!
数据整理枯燥。
我负责录入三年来鸻鹬种群数量变化,沈砚校对传感器潮位曲线。键盘敲得噼啪响,空调嗡嗡低鸣,隔壁组打瞌睡的呼噜声此起彼伏。
凌晨一点,屏幕蓝光刺得眼睛发酸。
我悄悄抬眼——
沈砚侧脸在光里轮廓分明,眉头微蹙,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得飞快。他左手无意识摩挲着右手烫伤处,像在给自己校准节奏。
忽然,他停下,起身去接水。
我趁机偷看他屏幕一角——
Excel表格密密麻麻,最右一列却不是数据,而是一串手写体批注:
【L.X. 2024.3.12 论文初稿第7版——逻辑链完整,但‘微塑料吸附率’模型边界条件需重设。建议参考Smith 2022】
【L.X. 院刊投稿第2稿——‘潮汐冲刷效应’描述生动,但拉丁学名Calidris alpina拼写错误,已标红】
我呼吸一滞。
——他连我被退修的稿子都看过?还……悄悄改了?
“在看什么?”
声音从头顶落下。
我猛地缩回脖子,假装狂敲键盘:“没、没看什么!我在……核对编号!”
他没拆穿,只把水杯放我手边,温水,七分满——我习惯的量。
“喝点,你嘴唇都白了。”
我小口啜着,温水滑进胃里,却压不住一阵阵的虚浮。
从晚饭后只啃了两口馒头,又熬到现在……血糖大概快见底了。
可我不敢说。
——说“我饿了”,像在撒娇;
说“我头晕”,又显得太娇气。
我林溪的字典里,没有“示弱”两个字。
于是,我继续敲。
敲着敲着,屏幕上的数字开始跳舞——
127、128、129……
怎么变成一群小螃蟹,横着爬走了?
眼前一黑。
“林溪!”
身体被扶住的瞬间,我听见他声音里第一次带了慌。
再睁眼,我靠在他臂弯里,后颈垫着他叠起的外套。嘴里含着颗硬糖,甜味在舌尖炸开,是山楂混着麦芽的酸甜香。
沈砚单膝蹲在我面前,一手托着我后脑,另一手捏着糖纸,指尖沾了点糖霜,在灯光下微微发亮。
“低血糖。”他声音压得很低,“包里有葡萄糖粉,但你咬不住吸管,先喂了糖。”
我张了张嘴,糖块化了一半,酸得我皱眉。
他忽然凑近,拇指轻轻擦过我下唇,抹掉一点糖渍。
“酸?”
我点点头。
他低笑一声,从糖纸里又剥出一颗,自己咬了一半,把剩下半颗含了片刻,再递到我唇边。
“这样,不那么冲了。”
我怔住。
他眼里没半分暧昧,只有纯粹的、近乎笨拙的认真——像在调试一台精密仪器,只为让读数回到安全区间。
我张嘴含住。
温热的,微酸的,带着他指尖的甜与气息。
糖块在舌底慢慢化开,心跳却越跳越快,像被潮水推着,一浪高过一浪。
他没松手,反而用指腹在我手背轻轻画了个圈,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鸟。
“以后,不舒服就说。”
“我不是你的导师。”
“是沈砚。”
后半夜,数据终于跑通。
他起身去打印终稿,留我一人整理桌面。
鼠标不小心碰歪了U盘,弹出加密分区提示——
“L.X.观测日志”
密码验证:* * * * * ***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鬼使神差地,我试了自己生日——不对。
试了论文提交日——不对。
指尖悬在键盘上,忽然想起他鞋帮内侧写的那行字——
我输入:172
——滴。
验证通过。
文件夹打开。
我点开最新一份《潮间带微塑料分布初探——终稿》,发现它被拆成三份:
原稿(我投稿版)
再点开“2022”文件夹——
【观鸟社活动纪要-2022.4.17】
附件是一张模糊的抓拍照:我蹲在芦苇丛边画速写,铅笔断了,正低头啃笔头。
文档末尾,他手写:
【首次记录目标个体自然行为:专注时会无意识咬笔杆——需提醒,墨水有毒。】
【院刊投稿《滩涂拾遗》退修意见汇总】
他逐条回复编辑质疑,最后补了一句:
【作者L.X.观察细致,文风克制。反对‘年轻学生缺乏实践’的偏见。实测其数据误差率低于组内平均值1.7%。】
最底下,一个名为【未发送】的文件夹。
收件人:林溪
主题:关于你论文第三章的几点想法
正文只有一句:
“你写得很好。只是,下次别把‘Pagurus’读成‘帕基鲁斯’——我听见了,但没敢纠正你。”
我捂住嘴,眼泪砸在触控板上。
原来他三年来,一直在我的世界边缘,默默做着最精密的数据备份——
不是收藏,是守护。
不是窥探,是等待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我慌忙退出界面,合上电脑。
沈砚端着两杯热牛奶回来,见我眼眶发红,脚步一顿。
“又低血糖了?”他把牛奶放我手边,温热的杯壁熨帖掌心。
我摇摇头,鼓起勇气,轻声问:
“沈砚……那个‘L.X.观测日志’,能……让我看看吗?”
他身形微滞。
沉默三秒。
然后,他当着我的面,右手覆上左手手背,拇指轻轻摩挲那道烫伤的红痕——像在给自己校准勇气。
“好。”
他声音低沉,却坚定如锚链入水:
“从今天起,它改名叫——
‘我们’。”
窗外,东方微白,潮声渐远。
而我的心跳,终于敢和他的,同频共振。
站长最终没把我俩“发配”去写季度报告——
而是把我们调进了沈砚的核心课题组:《闽南近海生态廊道重建可行性研究》。
“年轻人,别光会牵手。”他把调令拍在我俩桌上,眼神意味深长,“真想在一起,先学会在同一个潮汐周期里呼吸。”
我捏着调令,手心冒汗。
沈砚却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顺手把我的工位挪到他隔壁,桌角并着桌角,连电源线都缠成一股。
三天后,我们登上了“海燕号”科考船,奔赴青螺屿——一座距离主岛四十海里、无常住居民、仅靠季风与潮汐维系生态的半月形无人小岛。
船颠得厉害,我晕得脸色发青,缩在甲板角落啃山楂片。
沈砚蹲下来,递来一杯温水,里面浮着两片柠檬:“含着,别咽,压一压。”
我小口含住,酸味激得我眼眶发酸。
他忽然伸手,用拇指轻轻抹掉我唇角一粒山楂碎屑,声音低得像怕惊扰海面浮游生物:“怕吗?”
我摇头:“不怕……就是胃在跳探戈。”
他低笑,从背包侧袋掏出一小罐蜂蜜:“上次你说,小时候晕船,妈妈会给一勺土蜂蜜。我托人从闽北老蜂场带的——你妈常买那家。”
“我睡外侧。”沈砚把睡袋铺好,拉链朝里,“万一涨潮渗水,我先挡着。”
我点头,钻进内侧睡袋,背对着他,心跳却像被潮水推着,一浪高过一浪。
头两晚风平浪静。
第三夜,暴雨突至。
不是雨,是天河倒灌。
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帐篷,帆布被抽得啪啪作响,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求救。突然——
“嘶啦!”
顶棚一道旧缝被撕开,雨水如注灌入,直冲我枕边!
我惊叫一声,下意识缩进睡袋。
下一秒,阴影覆下。
沈砚整个人扑过来,用后背牢牢压住破口。
雨水顺着他发梢、颈线、脊骨一路滑落,浸透T恤,紧贴皮肤,勾勒出肩胛起伏的轮廓。他单膝抵地,一手撑地稳住身形,另一手迅速摸出胶带和防水布。
“别动。”他声音沉稳,却带着喘,“我固定好就让开。”
可雨水太大,胶带一贴就卷边。他干脆扯下自己外套,整个盖住破口,再用身体压紧。
“……你衣服全湿了!”我急道。
“没事。”他头也不回,“体温比雨温高17.3℃,够撑十分钟。”
我眼眶发热,悄悄伸手,从睡袋里摸出保温毯,悄悄裹上他腰背。
他身形微顿,没回头,却把左手往后伸,轻轻勾住我小指。
像在风暴中心,悄悄接住一粒飘零的种子。
天亮时雨停了。
我煮了姜茶,端给他时,发现他正靠在礁石上写笔记,左手压着本皮质封面的旧册子,右手指节发白,显然冻得不轻。
我蹲下,把姜茶塞进他手里:“喝点热的。”
他道谢,却没松开笔记本。
观测目标已确认:林溪。
下一步:申请长期监测许可。
(备注:需本人签字同意。)
我呼吸一滞。
他察觉我的停顿,合上本子,却没藏——只是轻轻搁在膝头,抬眼望我。
晨光落在他湿透的睫毛上,水珠将坠未坠。
“林溪。”
他声音很轻,像怕惊走一只刚停驻的鸻鹬。
“‘长期监测许可’……你愿意签吗?”
我没回答,只是伸手,轻轻抚过那行字——
指尖停在“林溪”二字上,像终于触到潮水退去后,那枚被反复冲刷却始终未被卷走的贝壳。
“沈砚。”
我抬眼,直视他眸底微光:
“监测周期……能写‘终身’吗?”
他怔住。
海风忽然静了一瞬。
下一秒,他合上笔记本,反手将我拉进怀里,额头抵住我的,声音沙哑得像被潮水磨过:
“……我本来,就是这么申请的。”
远处,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洒在退潮后的滩涂上。
水洼如镜,倒映着我们相拥的影子——
回到海豚湾第三天,我坐在观测站窗边,用防水记号笔在一张硬卡纸上一笔一划写下:
申请人:林溪
监测对象:沈砚
监测周期:终身
凌晨一点,我被轻轻叩门声惊醒。
开门,沈砚站在走廊昏黄灯下,手里捏着那张卡纸,另一只手拎着保温桶。
“姜茶?”我揉着眼问。
“红糖酒酿圆子。”他声音低低的,眼底却有光,“你上次说,小时候发烧,妈妈都会煮这个。”
我没接话,只盯着他手里的卡纸——边角被摩挲得微微发毛,像被反复读过许多遍。
他忽然上前一步,把卡纸轻轻贴在我掌心,再覆上自己的手。
“签字了?”他嗓音沙哑,“那我是不是可以……正式提交联合署名论文了?”
我一怔。
他从保温桶底下抽出一个文件夹,递给我。
——《闽南青螺屿潮间带微塑料迁移路径重构:基于多源传感器与实地采样数据的耦合模型》
第一作者:沈砚
第二作者:林溪
我指尖发颤:“这……我只做了采样和初级录入……”
“但模型边界条件是你提的。”他轻轻打断,“第三章的‘潮汐-风场耦合扰动因子’是你独立完成的推导——我只是帮你把数学表达写规范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我脸上:
“林溪,这不是‘带’你发论文。是我想让全世界知道——
我的发现里,有你的逻辑。”
庆功宴设在镇上小馆子,站长破天荒请了全组吃海鲜锅。
酒过三巡,阿阮起哄:“沈工!按规矩,得念致谢!不能光喝酒!”
众人轰然叫好。
沈砚没推辞,只看了我一眼,接过话筒。
灯光微暗,他声音沉稳,像潮汐推着浪,一拍一拍,落进我耳里:
“本研究受闽南海洋生态修复专项基金支持……
感谢……
特别感谢林溪——
“是她教会我一件事——
所以……”
他声音微哑,却字字清晰:
“她是我此生最精准的潮汐。”
满堂寂静三秒。
阿阮第一个拍桌尖叫:“卧槽!!这致谢是能公开念的吗?!要上热搜的!!”
我猛地抬头,撞进他眼里——
他没笑,没躲,只是静静看着我,像在等一场退潮后必然升起的月光。
我鼻尖一酸,眼眶发热,却忍不住弯起嘴角。
原来被一个人郑重地“看见”,是这种感觉。
不是仰望,不是偷窥,是并肩时,他敢把我的名字,刻进他最骄傲的成果里。
沈砚陪我慢慢往宿舍走,手插在裤兜里,没牵我——但脚步始终与我同频。
快到楼门口,他忽然停下。
“等一下。”
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信封,递给我。
“你的‘署名奖励’。”
我拆开——
不是奖金,不是证书。
是一张手绘的青螺屿潮汐时刻表,背面用钢笔写着:
2025年7月21日 05:17
大潮,日出,滩涂全裸露
建议观测点:东侧红树林外缘
我抬头看他:“这是……约会邀请?”
他轻笑:“是联合野外作业申请。”
顿了顿,又补一句:“需双方签字确认。”
我正要笑,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。
——我爸妈,站在我宿舍楼阴影里。
我妈手里拎着保温桶,我爸肩上还背着我大学时用的旧登山包。
我脑子“嗡”一声。
沈砚却比我还快一步,上前两步,微微躬身:“叔叔阿姨好,我是沈砚。”
他没叫我爸妈“叔叔阿姨”,是叫“叔叔、阿姨”——
轻重有别,郑重得像在实验室报备样本来源。
我妈上下打量他,忽然笑了:“你就是那个‘最精准的潮汐’?”
我当场脚趾抠出一座观鸟台。
沈砚却坦然点头:“是。不过——”
他回头看向我,眼神柔软:
“她才是校准我的月亮。”
我爸没说话,只把背包递给我,又拍拍沈砚肩膀:“小伙子,陪我们走走?”
我慌得想拦:“爸!这么晚了——”
“不晚。”我爸笑,“潮汐都校准了,还怕走夜路?”
三人沿着海岸线慢慢走,我缩在后面,像只被潮水推上岸的寄居蟹,恨不得立刻钻进壳里。
我爸问沈砚老家哪的,做什么工作,家里几口人……
沈砚答得不卑不亢,却在被问到“喜欢我女儿什么”时,沉默了三秒。
他忽然说:
“叔叔,您知道潮间带有一种藤壶吗?
它们终生固着在礁石上,靠滤食浮游生物活命。
看起来很被动,很脆弱——
可它们能扛住每秒十米的浪涌,能熬过四十度高温与零下盐霜。
因为它们选对了位置,也选对了节奏。”
他侧头看我,声音很轻:
“林溪就像那种藤壶。
安静,不争,可只要她认定的事,就稳稳扎根,生生不息。
……我想做那块礁石。”
我妈忽然眼眶红了。
她从保温桶里倒出一碗汤,递给沈砚:“喝点吧,鱼汤,加了姜,驱寒。”
沈砚双手接过,小口喝完,认真道谢。
临别前,我妈拉住我的手,轻声说:
“别怕我们来。
你爸昨晚翻你书桌抽屉,看见那本《观鸟日志》——
从大二到今年,每一页‘偶遇沈砚’那栏,你都画了颗小星星。
三百二十七颗。
我们……只是想来看看,值不值得这三百二十七次心动。”
我眼泪唰地掉下来。
沈砚默默递来纸巾,指尖轻轻擦过我手背。
等爸妈的车影消失在夜色里,他忽然牵起我的手,十指相扣。
“林溪。”
“嗯?”
“你爸妈……没反对。”
我哽咽着点头。
他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我,额头轻轻抵住我的:
“那现在——
‘长期监测许可’,
能不能升级成‘共生协议’?”
我踮起脚尖,吻上他微凉的唇角。
轻声说:
“批准。
即刻生效,不可撤销。”
“官宣”那天,没发朋友圈,没开直播,没买热搜——
三天后,他带我回老家。
不是城市,是闽东一个叫磹礵的小渔村。
“我在这儿长到十六岁。”沈砚牵着我的手,沿石阶往上走,“爸是渔政员,妈教小学自然课。”
他家是栋两层老石屋,窗框漆成海蓝色,爬满木香花。推门时,风铃叮当——是贝壳串的,大的小的,白的褐的,随风轻撞,像潮声的回响。
沈妈妈正在院里晒海带,围裙上沾着盐霜,抬头看见我们,眼睛一亮。
“砚仔回来啦?这位就是小林吧?”
她放下簸箕,擦擦手走来,握住我的手,掌心温厚,有常年揉面的茧。
“长得真灵,像只小海燕。”她笑,“砚仔小时候,总蹲在码头看海燕归巢,说‘它们飞那么远,怎么记得回家的路?’”
沈砚耳根微红,低声:“妈。”
她不理他,只拉着我进屋,端出一簸箕刚蒸好的米粿,裹着箬叶香,皮薄透光,馅是紫菜虾皮。
“尝尝,你沈叔今早现捞的虾。”
我咬一口,鲜得舌尖发颤。
沈爸爸从后院进来,个子不高,皮肤黝黑,眼角皱纹深如浪沟。他没多话,只点点头:“听砚仔说了,小姑娘不错。”
晚饭是家常海鲜锅,热气腾腾。沈妈妈讲他小时候:怕黑,却敢半夜划小船去救搁浅的幼豚……
沈砚全程低头吃饭,偶尔抬眼看看我。
饭后我帮着洗碗,沈妈妈递来一块干布:“二楼书房,砚仔小时候的‘基地’,你上去看看吧。”
书房不大,临海一扇老木窗,书架塞满海洋图册、贝壳标本、手抄潮汐表。
里面是一本蓝格子日记本,纸页泛黄卷边。封面用铅笔写着:
《沈砚 · 十二岁 · 未来计划》
第一页:
7月3日 晴
今天台风“海葵”登陆,村东头阿婆的房子塌了半边。
她抱着小孙女蹲在礁石上哭,说找不到儿子——
儿子在海上跑运输,手机打不通。
我爸驾船去救,回来时浑身湿透,说:“要是有座灯塔,照得远一点,人就不会迷。”
我想:
长大后,要建一座灯塔。
不为照船,不为导航——
就为让迷路的人,看得见岸。
每一条末尾,都用红笔加一句:
“——为了那个,可能正在迷路的人。”
最后一页,夹着张泛黄照片——
十五岁的沈砚站在废弃灯塔残基上,海风吹起他额发,眼神却沉静如深海。
背面一行小字:
“塔还没建好。但我知道,她一定在来的路上。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沈砚靠在门框上,手里端着两杯热姜茶。
“偷看我黑历史?”他走近,把一杯递给我。
我没接,只仰头看他,眼眶发热:“……你十二岁,就在等我?”
他一怔,随即低笑:“不是等你。”
顿了顿,声音轻而沉:
“是相信——
这世上,一定有个人,和我一样,
在黑夜里,也想为别人点一盏灯。”
“后来我看见你蹲在滩涂边,给受伤的绿海龟盖毛巾挡太阳;
看见你论文里写‘人类不是海洋的主人,是守夜人’;
看见你在暴雨夜,把最后一包压缩饼干塞给实习生……
林溪,
不是我等到了你。
是我们,终于认出了彼此。”
回程那晚,气象台紧急拉响警报:
“台风‘海葵二代’生成,路径与2012年原版高度重合,预计48小时登陆闽东!”
我们连夜赶回海豚湾。
观测站灯火通明,全员备战。站长指着墙上的卫星云图:“这次强度可能破纪录,所有离岸设备提前回撤,主站24小时双人轮守——阿砚,小林,你们一组,负责核心数据链。”
沈砚点头:“明白。”
我攥紧背包带——
十二年前,“海葵”让沈砚立下建灯塔的誓言;
十二年后,“海葵二代”来了,而我们,站在了守夜的第一线。
台风登陆前夜,风已如刀。
我们裹着冲锋衣,一遍遍检查传感器、备份数据、加固门窗。凌晨三点,断电,备用电源启动,红灯幽幽亮起,像一颗搏动的心脏。
我靠在窗边记录风速突变值,手冻得发僵。
沈砚忽然走来,把暖手宝塞进我掌心,又用身体挡住灌风的窗缝。
“怕吗?”他低声问。
我摇头:“不怕。有你在。”
他没说话,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,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银色灯塔模型,底座刻着两行小字:
“光程:∞”
“坐标:SY-LX”
“本来想等台风过境再给你。”他声音很轻,“但现在……我想让你知道——
这座塔,从十二年前,就为你留了一盏灯。”
我握住灯塔,冰凉的金属被我掌心焐热。
我忽然踮脚,吻上他冻得微凉的唇角。
“沈砚。”
“嗯?”
“这次,换我守你。”
他眼底一颤,反手将我拥入怀中,额头抵住我的,声音沙哑:
“好。我们一起守——
守这岸,守这海,守我们亲手点亮的光。”
站长冲进来,手里攥着卫星图,声音嘶哑:“省防指刚来电——你们凌晨三点报的‘异常次声波扰动’,提前12小时预警了风暴潮叠加,全市提前转移低洼区群众2.3万人!”
我几乎虚脱地靠在椅背上,沈砚却立刻调出潮汐反演模型,将最新数据导入系统,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:“风暴潮回落比预期慢,建议延长撤离时间三小时。”
站长用力拍他肩膀:“干得漂亮!你们俩——是真把命押在这儿了。”
沈砚忽然握住我的手,十指紧扣,声音低而沉:
“林溪,风暴没卷走灯塔的光。
——它只是,让我们看清了:
该在哪里,建一座新的。”
三周后,省海洋厅批复文件下达:
《青螺屿生态观测灯塔建设试点项目》
项目负责人:沈砚
核心成员:林溪
立项会上,沈砚站在投影前,没提技术参数,只放了一张照片——
十二岁那年,他站在废弃灯塔残基上的旧照。
“这座塔,不只为导航。”
他声音平静,却字字千钧:
“它要证明:
人类对海洋的‘索取’,可以转为‘守望’;
风暴摧毁的,我们有能力重建;
而迷路的人——
终将找到彼此,也找到岸。”
我眼眶发热,轻轻靠在他肩上:“……好。”
奠基仪式定在秋分日——昼夜均分,潮汐最稳。
清晨五点,渔船载着建材与树苗驶向青螺屿。我穿了件藏青色冲锋衣,袖口绣着银线寄居蟹——沈砚前夜悄悄缝的,针脚依旧笨拙,却比三年前工整许多。
登岛时,我看见父母站在甲板最前端。
我妈手里捧着个红布包,我爸肩上扛着铁锹,神情严肃。
“爸?妈?你们怎么……”
我怔住。
我妈笑着拉我手:“你沈叔说,奠基日,得有人‘压舱’。”
她打开红布包——
里面是一枚祖传贝壳罗盘。
背面阴刻四字:信潮·守岸。
“你爷爷是老渔政,出海三十年,靠它躲过七次风暴。”
我妈把罗盘放进我掌心,温润微凉,像一枚沉睡的月光,“现在,交给你们。”
我指尖发颤,抬眼望向沈砚。
他静静看着罗盘,忽然单膝点地——不是跪,是半蹲,与我平视,声音低而稳:
“林溪,这罗盘指向的,从来不是‘正北’。”
“是潮信来时,人该站的位置。”
“以后,它替我们记着:
何时该坚守,何时该奔赴,
何时该点亮灯,何时该等待光。”
我点头,把罗盘轻轻按进他掌心:“我们一起守。”
沈砚将罗盘置于坑底中央,又取出那个银色灯塔模型,放在罗盘之上。
“第一块基石,由你来放。”
远处,第一缕阳光刺破海平线,洒在未干的水泥基座上,也落进我们交叠的影子里。
站长举起相机:“来,看这儿!”
我们不约而同抬手——
没有比心,没有搂肩,
只是将沾着泥的双手举到胸前,
掌心相对,十指微张,
“林溪,你看。”
三百二十七艘,用防水纸折成,船身绘着细小的银线星星——
正是我三年日记里,为“偶遇沈砚”画下的星星总数。
它们随波轻荡,被光温柔托起,像一场无声的星雨落回人间。
我怔住:“这些……?”
“我折的。”他声音很轻,“从磹礵回来那晚,通宵。”
“每艘船底,都写了一句话。”
我颤抖着捞起最近一艘,掀开船底——
“2022.10.07,讲座后排,你转笔掉了三次,我没捡,怕你回头看见我。”
又一艘:
“2023.3.18,你论文致谢里写‘某位学长’,我截图存了十七遍。”
再一艘:
“2025.6.12,暴雨夜,你裹保温毯的手,停留了+3.2秒——我心跳漏了半拍。”
最后一艘,最大,船身用银漆写着:
“SY-LX-001 · 光程∞”
我翻开船底,只有两行字:
“潮来时,我迎你。
潮退时,我等你。
——此生潮汐,皆为你校准。”
泪如雨下。
沈砚从背后环住我,双手覆上我的手背,十指相扣,望向漫天星斗与海上浮舟。
“林溪。”
“嗯?”
“你说……
三年前,那个蹲在滩涂边、把面包掰成小米粒喂海鸥的姑娘,
有没有想过——
有一天,她会和暗恋的人,站在自己建的灯塔上,
看着三百二十七颗星星,漂向大海?”
我靠在他怀里,轻声说:
“想过。”
“梦里想过很多次。”
“只是没想到……
梦会成真,而你,比梦更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