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从子夜开始发疯的。
槐树巷尽头那盏路灯早该换了,昏黄的光被密集的雨线砸得七零八落,像揉皱的锡箔纸,勉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洇出片模糊的光晕。风裹着雨斜扫过来,灯杆“吱呀”地晃,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扭来扭去,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砖缝往上爬。
往下看,巷口那棵老槐树粗得要两人合抱,虬结的枝桠在暴雨里张牙舞爪,被路灯照出的影子投在17号院墙上,活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拍打着斑驳的木门。墙根积着浑浊的雨水,泡得发胀的落叶在水面打旋,风一过,叶子猛地沉下去,又被另一股暗流卷起来,像水里挣扎的魂。
17号那扇暗红色的木门,门楣上褪色的春联被雨水泡成了糊状,“福”字一角耷拉着,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。门缝里没一丝光亮,只有门环在风雨里轻轻撞着门板,“咔、咔”的轻响匀得古怪,倒像门后有人正用指尖一下下敲着。
转到侧面抬头望,两层小楼的窗户都黑着,唯独二楼卧室的窗玻璃透着诡异——本该完整的玻璃上,蛛网似的裂痕在黑暗里蔓延。雨珠砸在上面,顺着裂痕往下淌,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水洼里晃着树影,忽然,一道更深的黑影从窗户外掠过去,快得像错觉,可水洼里的倒影却“哗啦”碎了,像是被什么东西踩了一脚。
往后退几步,整栋楼都浸在巷弄的阴影里。雨还在倾盆下,砸在瓦片上的声音密得像鼓点,却盖不住另一种更轻的响动——像是有人赤脚踩过积水,“啪嗒、啪嗒”,从楼后那条窄巷里传出来,又忽然停在卧室窗下。风卷着雨灌进窗洞,“呜呜”地低鸣,混着屋里隐约传来的、类似纸张翻动的窸窣声,在空荡的巷子里打着转。
低头看院门外那滩没被路灯照到的积水,水面漂着半片撕碎的纸片,被雨水泡得发胀,隐约能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字:“他……” 不等看清,一阵急风吹过,纸片“咕嘟”沉进水里,水面重新平了,只有不断落下的雨珠,在上面敲出密密麻麻的、像眼睛一样的圆晕。
巷子里静得只剩下雨声。但站在这儿就会发现,那雨声里藏着别的东西——像是有人在暗处喘气,又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,正顺着后颈,一点点爬上来。
和安市的六月,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。
金推开市警察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门时,裤脚还在往下滴水。刚过九点,屋里已经弥漫着速溶咖啡和尼古丁混合的味道,几张办公桌后,有人抬眼瞥了他一下,又很快埋进手里的卷宗,像他是团不该出现在这儿的雾气。
“新来的?”靠窗的位置传来一声嗤笑。
金转过头,看见个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正转着转椅,帽檐压得很低,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,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,灰烬摇摇欲坠。是雷狮,昨晚人事科的文件里见过照片,据说去年一个人端掉了整个跨境盗窃团伙,档案上的“战功”密密麻麻,像爬满了蚂蚁。
“嗯,我是金,今天第一天报到。”金把湿漉漉的背包往墙角挪了挪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飘。他从警校毕业三年,在县城派出所磨了两年,这次调进市局,说是破格提拔,可看着屋里这阵仗,更像扔进了一缸没开的水。
雷狮没接话,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朝斜对面点了点。那里坐着个金发少年,看着年纪不大,却穿着件熨得笔挺的白衬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。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,闻言头也没抬,键盘声却陡然重了几分,像是在表达某种不耐烦。
“嘉德罗斯,队里最年轻的侧写师。”雷狮终于掐灭了烟,语气里的敷衍几乎要漫出来,“你运气好,赶上他今天没炸毛。”
嘉德罗斯这才抬眼,琥珀色的瞳孔像淬了冰,扫过金身上洗得发白的冲锋衣,又落回他沾着泥点的运动鞋,嘴角勾起个极淡的弧度,算不上笑,更像在评估一件劣质品:“从基层上来的?”
“是,在青枫县待过两年。”金攥了攥手心,那地方小,处理得最多的是邻里纠纷和丢鸡摸狗,跟眼前这两位比,确实拿不出像样的履历。
“青枫县?”嘉德罗斯敲键盘的手指停了,转过来面对着他,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“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?和安市一年的凶杀案,比你那小县城十年的案子加起来还多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金胸前的警号上,“别拖后腿。”
正说着,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,来人穿着熨帖的警服,领带系得一丝不苟,袖口的纽扣亮得反光。他手里捧着一摞文件,肩上的警徽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冷光,正是支队里以严谨著称的安迷修。
“早上好,雷狮,嘉德罗斯。”安迷修的声音温和却有力,目光扫过站在原地的金时,微微顿了顿,随即露出礼貌的浅笑,“这位就是新来的金吧?我是安迷修,负责现场物证整理。”他伸出手,掌心干燥温暖,“欢迎加入。”
金连忙握住他的手,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,就被雷狮的嗤笑打断:“安迷修,别对新人太好,回头哭着喊着要调走,你负责送他?”
安迷修皱了皱眉,转向雷狮时眼神多了几分严肃:“雷狮,对待同事应当保持基本的尊重。金能被调过来,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