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】
十月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。
陈知许背着相机包，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，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向老城墙。这是她最近发现的秘密基地——一段废弃的古城墙，远离市中心的喧嚣，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和永远沉默的砖石。
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马尾辫在脑后轻轻晃动。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——17:20，距离日落还有大约二十分钟。这个时间点刚刚好，她能在城墙上找到最佳的角度，记录下今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。
"今天会是橙色还是粉色呢？"她小声自语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包的拉链。
转过最后一个弯，城墙的轮廓出现在眼前。陈知许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。
城墙上已经有人了。
那是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，背对着她坐在城墙边缘，双腿悬空垂下。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单薄，肩膀微微耸着，像是承担着什么沉重的负担。夕阳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，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，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孤独。
陈知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，鞋底踩断枯枝发出"咔嚓"一声脆响。
男生转过头来。
那是一张过分好看的脸——清瘦，棱角分明，眼睛黑得像是能吸走所有的光。但让陈知许心头一颤的，是那双眼睛里盛满的忧郁，深得看不见底，像是把所有的夕阳都吞噬了，却照不亮里面的黑暗。
他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视了几秒钟，男生率先转过头去，重新望向远处的天际线，仿佛她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。
陈知许站在原地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。她应该转身离开的——这个城墙足够大，她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拍照。但不知为什么，她的双脚像是生了根，无法移动半步。
夕阳又下沉了一些，光线变得更加柔和。男生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，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的线条，像是被精心雕刻过一般。陈知许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，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她鬼使神差地抬起了相机。
"咔嚓。"
快门声在寂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男生猛地转过头，眼神锐利得像刀子。陈知许吓得手一抖，相机差点掉在地上。
"对、对不起！"她结结巴巴地道歉，脸颊瞬间烧了起来，"我、我不是故意要拍你的，我只是觉得……觉得光线很好……"
男生盯着她看了几秒，眼神从愤怒慢慢变成了冷漠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重新转过头去，继续看着他的夕阳，仿佛她根本不存在。
陈知许尴尬地站在原地，进退两难。她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——偷拍陌生人，还被当场抓住。更糟糕的是，她居然觉得这个陌生男生的眼神让她心痛。
"那个……"她小心翼翼地开口，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，"我真的不是故意的。如果你介意的话，我可以把照片删掉。"
男生没有回应，连头都没有回一下。
陈知许咬了咬下唇，慢慢走近几步，在距离他大约三米的地方停下。她举起相机，调出刚才那张照片——夕阳下，男生的侧脸轮廓被镀上金边，眼神望向远方，孤独得像是一座孤岛。
"真的很抱歉。"她真诚地说，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，"我这就删掉。"
"随你。"男生突然开口，声音低沉沙哑，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。
陈知许愣了一下，手指停在半空中。她没想到他会回应，更没想到他的声音会这么……好听。不是那种清亮的少年音，而是带着些许沙哑，像是被烟熏过，却意外地吸引人。
"那……我不删了？"她试探性地问，突然觉得这个男生虽然看起来很冷漠，但并没有真的生气。
男生没有回答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，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。
陈知许松了口气，把相机挂回脖子上，犹豫了一下，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坐了下来。城墙的砖石冰凉，透过校服裤子传来阵阵寒意，但她没有动。
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，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，一起看着夕阳慢慢沉入地平线。
天空被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，云朵像是被点燃了一般，燃烧着最后的辉煌。陈知许偷偷侧头看了眼身边的男生，发现他的表情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乎柔和了一些，眼中的忧郁也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。
"你……经常来这里吗？"她轻声问道，声音混在晚风中，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男生沉默了很久，久到陈知许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，才轻轻"嗯"了一声。
"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里的。"她继续说，像是在自言自语，"我喜欢拍落日，每天的都不一样。有时候是橙色的，有时候是粉色的，有时候……"她顿了顿，看了他一眼，"有时候是金色的，就像今天这样。"
男生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，陈知许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，但指节处有几个小小的疤痕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的。
"我叫陈知许。"她突然说，然后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懊恼，"呃……三中的，高二。"
这次男生转过头来，真正地看着她。他的眼神很复杂，像是惊讶于她的主动，又像是在评估她的可信度。陈知许努力让自己不要移开视线，尽管那双黑眼睛让她心跳加速。
"杨望生。"他终于开口，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些，"一中，高二。"
"杨望生……"陈知许轻声重复，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他——像是望着生命，又像是生命在望着他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宿命感。
"很好听的名字。"她真诚地说。
杨望生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，陈知许无法确定那是一个微笑还是只是肌肉的抽动。但那一瞬间，她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些。
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，只剩下最上面的一角还露在地平线上，像是不舍得离开。天空的颜色开始变深，从橙红变成深红，再到紫色，最后将归于深蓝。
"我该走了。"杨望生突然站起来，动作干脆利落，没有给陈知许任何反应的时间。
"啊……哦。"她也慌忙站起来，拍了拍校服裤子上的灰尘，"那……明天见？"
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。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小时，她就这么自然地约他明天见面，会不会太唐突了？
但杨望生只是看了她一眼，轻轻点了点头，然后转身离开。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城墙的拐角处，只留下陈知许一个人站在原地，心跳如鼓。
她慢慢坐回原来的位置，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相机。夕阳终于完全沉下去了，天空变成了深蓝色，第一颗星星已经悄悄地亮了起来。
陈知许调出那张照片，放大，再放大，直到杨望生的侧脸填满整个屏幕。即使在照片上，他眼中的孤独依然清晰可见，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。
"杨望生……"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疼。
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每天一个人来这里看落日，不知道他手上的伤痕是从哪里来的。但她知道，从明天开始，她会每天来这里。
不是为了拍落日，而是为了遇见他。
【二】
第二天，陈知许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。
她特意选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，衬得肤色更加白皙。马尾辫扎得比平时高一些，露出光洁的额头。站在城墙下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紧张——手心微微出汗，心跳也比平时快了几分。
"我这是怎么了……"她小声嘀咕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，试图让发烫的温度降下来。
爬上城墙的台阶时，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，像是在害怕什么，又像是在期待什么。转过最后一个弯，她的目光立刻投向昨天那个位置——
空的。
陈知许站在原地，突然感到一阵失落。她看了看手表，17:05，比昨天早了很多。也许他还没来？也许他今天不会来了？
她慢慢走到昨天坐过的位置坐下，把相机放在膝盖上，无意识地摆弄着镜头盖。秋风拂过，带来远处桂花的香气，也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，太阳渐渐西斜，陈知许的心情也从期待变成了忐忑，最后归于平静。她苦笑着摇摇头，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。
他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，她凭什么认为他会再来？凭什么觉得他会记得她？对他来说，她可能只是一个打扰了他独处时间的冒失鬼罢了。
陈知许深吸一口气，拿起相机，开始调整参数。既然来了，就好好拍照吧。落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停止它的美丽。
就在她举起相机对准天际线的时候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：
"今天……比昨天早。"
陈知许猛地回头，差点从城墙上摔下去。
杨望生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，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校服，头发有些凌乱，像是匆匆赶来的。他的呼吸有些急促，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，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
"你、你来了！"陈知许的声音因为惊喜而提高了八度，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懊恼，"我是说……你好。"
杨望生的嘴角又微微动了一下，陈知许这次确定那是一个微笑，虽然很浅，很短暂，但确实存在过。
"嗯。"他应了一声，走到她身边坐下，中间依然隔着一个人的距离，"今天……橙色。"
陈知许愣了一下，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今天的天空。她抬头望去，果然，今天的云层比较厚，夕阳的光线被过滤成了柔和的橙色，像是被稀释的果汁，温柔地铺满整个天空。
"你喜欢橙色吗？"她问道，声音不自觉地放轻。
杨望生沉默了一会儿，轻轻摇头："只是……不一样。"
陈知许点点头，表示理解。她想起自己昨天说过每天的落日都不一样，没想到他记住了。
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，看着今天的橙色夕阳慢慢下沉。陈知许偷偷侧头看他，发现他的表情比昨天放松了一些，虽然眼神依然忧郁，但似乎没有那样紧绷了。
"你……"她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问出了口，"你每天都来吗？"
"嗯。"杨望生望着远方，"差不多……一年了。"
"一年？"陈知许惊讶地睁大眼睛，"每天都来？"
"差不多。"他重复道，声音里有一丝她无法解读的情绪，"除非……下雨。"
陈知许突然感到一阵心疼。一年，365个落日，他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吗？没有人陪伴，没有人分享，就这样孤独地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？
"那……"她小心翼翼地问，"之前……有人和你一起吗？"
杨望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，陈知许立刻后悔了。她不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，他们才认识第二天，她太越界了。
"对不起，"她赶紧道歉，"我不该……"
"没有。"杨望生突然开口，打断了她的道歉，"一直……只有我一个。"
陈知许的心揪了一下。她转头看他，发现他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独，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比昨天更长，更浓。
"那……"她深吸一口气，露出最灿烂的笑容，"以后我陪你，好不好？"
杨望生猛地转过头来看她，眼神里满是惊讶，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。陈知许的心跳加速，但她没有移开视线，而是更加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。
"我……我很喜欢这里，"她继续说，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，"也很喜欢……看落日。所以……以后我们一起，好不好？"
夕阳的光线照在她脸上，映出她眼中真诚的期待。杨望生看着她，眼神从惊讶慢慢变成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——像是感动，又像是害怕，更像是绝望中看到一丝希望却又不敢抓住的挣扎。
很久很久，久到陈知许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，她才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，幅度比昨天还要小，但她看见了。
那一刻，陈知许突然觉得，今天的橙色夕阳，是她看过最美的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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