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时节,细雨如丝,缠绵了整座京城。
长信侯府的朱漆大门,在濛濛雨雾中透着一股沉郁的威严,门楣上悬挂的鎏金匾额,被雨水打湿后,长信侯府四个大字更显苍劲,却也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。
一辆青布马车,在侯府侧门缓缓停下。
马车不算奢华,车厢外只镶了一圈素净的梨木纹饰,与侯府正门处那些描金绘彩的车马比起来,竟显得有些寒酸。
车帘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掀开,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色,一看便知是常年养在深闺、药不离口的身子。
随后,一道清瘦的身影从车厢里探出,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素纱襦裙,裙摆上绣着几枝疏疏落落的兰草,简单却雅致。
她抬起头,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,眉眼清丽,只是脸色过分苍白,唇瓣也没什么血色,唯有一双眼睛,黑白分明,沉静得不像个刚及笄的少女。
这便是长信侯府的嫡长女,沈清辞。
自襁褓之时,她便因体弱,被送往城外别庄,由祖母照拂,这一住,便是十五年。
今日,是她及笄的日子,也是她奉旨归府的日子。
细雨沾湿了她的鬓发,带来一丝凉意,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衣襟,动作轻缓,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滞涩。
“姑娘,当心脚下。”
随行的老嬷嬷张妈连忙上前,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。
张妈是祖母身边的老人,跟着沈清辞一同回府,脸上满是担忧。
沈清辞微微颔首,声音轻细,却字字清晰:“不妨事,张妈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侧门上,门扉厚重,铜环上生了些许铜绿,显然是平日里少有人走的。
及笄归府,本该从正门而入,风风光光地认祖归宗,可侯府里传出来的话,却是让她从侧门进。
这其中的轻视与怠慢,不言而喻。
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转瞬即逝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张妈看着心疼,低声道:“侯爷也真是的,姑娘好歹是嫡长女,怎么能从侧门……”
“张妈。”沈清辞打断了她的话,语气依旧平静。
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侯府的规矩,咱们照着便是。”
她心里清楚,这侯府,早就不是她出生时的模样了。
父亲沈从安,如今是权倾朝野的长信侯,府中姬妾成群,儿女绕膝。
她这个被遗忘在别庄十五年的嫡长女,于他而言,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。
更何况,还有那位二房的柳姨娘,以及柳姨娘所出的庶妹沈清婉、庶弟沈子瑜。
想来,这侧门的安排,少不了柳姨娘的手笔。
正思忖间,那扇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,一个穿着青灰色仆役服饰的小厮探出头来,上下打量了沈清辞一番,眼中带着几分轻蔑,语气敷衍:“是刚归家的大小姐吧?跟我来。”
说完,也不等沈清辞回应,便转身往里走,脚步匆匆,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似的。
张妈气得脸色发白,沈清辞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示意她稍安勿躁,随后便提步跟了上去。
穿过一条狭窄的抄手游廊,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泥泞,偶尔还能看到墙角处滋生的青苔。
与别庄里那干净雅致的庭院比起来,这里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,小厮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前停下,指了指那扇斑驳的木门。
“大小姐,这就是你的住处了,这汀兰院往后就是你的住处了,无事少往正院那边跑,免得冲撞了夫人和二夫人。”
汀兰院。
沈清辞默念着这个名字,目光扫过眼前的院落。
院墙颓圮,院门虚掩,院子里的几株梧桐,枝叶稀疏,落了一地的残花败叶,看起来荒芜得很。
这便是她在侯府的容身之所吗?
“这……这也太不像话了!”张妈实在忍不住了,上前一步,指着小厮道。
“我们小姐是侯爷的嫡长女,怎么能住这种地方?正院那边的锦绣院、凝香苑,哪个不比这儿强?”
小厮嗤笑一声,抱臂而立,斜睨着张妈:“张嬷嬷,这话您可就说错了,锦绣院是二小姐住着的,凝香苑是三少爷的住处,那都是二夫人特意吩咐过的,岂是旁人能随便住的?再说了,夫人说了大小姐身子弱,住这僻静的院子,正好养病,省得闹腾。”
“你!”张妈气得浑身发抖,却又无可奈何。
沈清辞拉了拉张妈的衣袖,抬眸看向那小厮,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劳烦你跑一趟,回去告诉柳姨娘,就说我沈清辞,谢她‘好意’。”
小厮见她这般模样,倒是愣了一下。
他原本以为,这个从别庄回来的嫡长女,定是个怯懦无能的病秧子,却没想到,她虽面色苍白,眼神却亮得惊人,那目光落在身上,竟让人有些发怵。
小厮不敢再多说什么,只悻悻地“哼”了一声,便转身快步离开了。
张妈看着小厮的背影,又看了看眼前的汀兰院,眼眶泛红:“小姐,委屈你了。”
沈清辞摇了摇头,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,踏了进去。
院子里虽然荒芜,却也宽敞,几间屋子坐北朝南,若是收拾一番,倒也能住人。
“委屈什么?”她轻笑一声,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。
“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,已是不错了。”
她自幼在别庄长大,跟着祖母饱读诗书,也看惯了人情冷暖,祖母曾告诉她,这侯府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想要活下去,想要活得好,就不能有半分软弱。
她的身子骨是弱,可她的心智,却早已被磨砺得坚韧如铁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,伴随着银铃般的笑语声。
“姐姐,姐姐!听说你回来了,我特意来看你呢!”
一道娇俏的身影,从门外跑了进来。
少女穿着一袭粉色的襦裙,裙摆上绣着繁复的海棠花纹,头上梳着双丫髻,簪着珠花,面色红润,笑语嫣然,与沈清辞的苍白孱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这便是柳姨娘所出的庶妹,沈清婉。
沈清婉跑到沈清辞面前,上下打量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,随即又换上一副亲热的模样,拉着沈清辞的手。
“姐姐,你瞧你,怎么瘦成这样?在别庄的日子,定是过得很苦吧?”
她的手劲不小,捏得沈清辞的手腕微微发疼。
沈清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,退后一步,疏离却不失礼貌。
“劳烦妹妹挂心,别庄的日子,清净自在,倒也不算苦。”
沈清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沈清辞会是这般态度。
她原本以为,这个从乡野回来的姐姐,定会对自己百般讨好,却没想到,她竟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。
不过转念一想,沈清辞不过是个病秧子,就算再厉害,又能翻起什么浪来?
沈清婉很快又恢复了笑容,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:“姐姐说的是,只可惜,这汀兰院实在是太偏僻了些,姐姐住着,怕是会不习惯,不过姐姐放心,妹妹以后会常来看你的。”
这话听着亲热,实则是在提醒沈清辞,她如今住的,是侯府最偏僻的院子,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存在。
沈清辞淡淡一笑,不接话。
就在这时,又一道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,是个约莫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,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,眉眼间与沈清婉有几分相似,只是神情间多了几分倨傲。
这便是沈清辞的庶弟,沈子瑜。
沈子瑜走到沈清婉身边,抬着下巴,看着沈清辞,语气倨傲。
“你就是那个从别庄回来的姐姐?哼,长得这般病恹恹的,真给我们侯府丢脸。”
童言无忌,却最是伤人。
张妈气得脸色铁青,正要开口斥责,却被沈清辞拦住了。
沈清辞的目光落在沈子瑜身上,眼神平静无波。
“弟弟此言差矣。我是父亲的嫡长女,流的是长信侯府的血脉,何来丢脸一说?”
“你!”沈子瑜被噎了一下,涨红了脸。
“你不过是个在别庄长大的野丫头,有什么资格自称嫡长女?母亲说了,只有我和姐姐,才是侯府的正经主子!”
沈清婉连忙拉了拉沈子瑜的衣袖,嗔怪道:“子瑜,不许胡说!”
嘴上虽这么说,可沈清婉的脸上,却带着一丝得意。
沈清辞看着姐弟二人一唱一和的模样,心中冷笑。
柳姨娘教出来的孩子,果然是这般模样,仗着几分宠爱,便目中无人。
她没有再与他们争辩,只是淡淡道。
“天色不早了,妹妹和弟弟若是无事,便请回吧。我身子不适,需要歇息。”
沈清婉见她下了逐客令,也不再逗留,只是临走前,又假惺惺地叮嘱了几句:“姐姐可要好好歇息,若是缺什么,便派人去我院里说一声。”
说完,便拉着沈子瑜,施施然地离开了汀兰院。
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张妈忍不住道:“小姐,这沈清婉和沈子瑜,实在是太过分了!”
沈清辞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坐下,抬手揉了揉眉心,轻声道:“无妨,他们越是这般,便越是暴露了内心的不安。”
柳姨娘忌惮她这个嫡长女的身份,沈清婉和沈子瑜也怕她会分走侯府的宠爱,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来给她一个下马威。
只可惜,他们太小看她了。
她沈清辞,从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。
“张妈。”沈清辞抬眸,看向张妈。
“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,咱们先安顿下来,侯府的日子,还长着呢。”
张妈点了点头,连忙应声:“是,大小姐我这就去。”
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,打在梧桐叶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汀兰院的寂静,与不远处正院的喧嚣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沈清辞坐在石凳上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。
她此番归府,可不是为了任人欺凌的。
生母苏氏,昔日京城贵女,被迫嫁入侯府,心中藏着一段未了的情缘。
她倒要看看,这位对自己冷淡疏离的母亲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还有父亲沈从安,那个强娶了母亲的男人,他对自己,又究竟是何态度?
以及那位深藏不露的柳姨娘,还有她那一双儿女……
这侯府就像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,而她沈清辞,便是那枚刚刚入局的棋子。
但她不会任由别人摆布。
她要做那执棋之人。
用她的智,用她的谋,在这侯府深宅,在这京城风云里,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。
正思忖间,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比之前那小厮的脚步要沉稳许多。
沈清辞抬眸望去,只见一个穿着青绿色衣裙的丫鬟,端着一个托盘,缓步走了进来。丫鬟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,眉眼清秀,举止得体,不似之前那小厮般无礼。
丫鬟走到沈清辞面前,屈膝行礼,语气恭敬:“奴婢青禾,是夫人院里的丫鬟,夫人让奴婢给姑娘送些点心和补药过来,说大小姐身子弱,需得好好补补。”
沈清辞的目光落在青禾手中的托盘上,托盘里放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,还有一个青瓷药罐,药香袅袅。
夫人?
苏氏?
她倒是没想到,这位生母,竟会派人给自己送东西。
沈清辞眸光微动,淡淡道:“有劳你跑一趟,替我谢过夫人。”
青禾微微颔首,将托盘放在石桌上,又道:“夫人还说,姑娘刚回府,若是有什么需要,便让奴婢来回禀,只是夫人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利,怕是不能常来看姑娘了。”
这话,倒是说得客气,却也透着几分疏离。
沈清辞心中了然,苏氏这是在表明态度她可以给她这个嫡长女基本的体面,却不会给她过多的关怀。
毕竟,她是沈从安强娶而来的见证,是她心中那段未了情缘的阻碍。
沈清辞轻轻颔首:“我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”
青禾又行了一礼,这才转身离开。
张妈看着托盘里的桂花糕和药罐,脸上露出一丝欣慰:“姑娘,夫人心里,还是有你的。”
沈清辞却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手指,轻轻碰了碰那青瓷药罐,指尖传来一丝温热。
她拿起药罐,打开盖子,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。
药香纯正,显然是上好的药材熬制的。
只是,这药,是真的为了补她的身子,还是另有深意?
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
这侯府里的人和事,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。
她拿起一块桂花糕,放入口中,桂花的香甜在舌尖弥漫开来,却掩不住一丝淡淡的苦涩。
就像她的人生,看似清雅,实则早已被卷入了这无尽的漩涡之中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细雨也停了。
夕阳透过云层,洒下一抹昏黄的余晖,落在汀兰院的梧桐叶上,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沈清辞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远处那一片雕梁画栋的建筑。
那里,是侯府的正院,是权力与欲望的中心。
而她的战场,从这一刻起,便已经拉开了序幕。
她轻轻抚摸着腕间的冰丝帕,那是祖母留给她的遗物,帕子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,兰心蕙质,坚韧不拔。
祖母说过,兰花生于幽谷,却能香远益清。
她沈清辞,定要如这兰花一般,在这侯府深宅之中,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。
哪怕,前路布满荆棘,哪怕,身后空无一人。
她也绝不退缩。
因为,她是沈清辞,是长信侯府的嫡长女。
更是那个,要执掌自己命运的人。
夜色渐浓,汀兰院的灯,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。
昏黄的灯光,在这寂静的院落里,显得格外温暖,却也格外孤寂。
沈清辞坐在灯下,翻开了一卷书。书页泛黄,是她从别庄带来的《战国策》。
灯下,她的侧脸被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苍白的脸上,却有着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。
窗外,夜色深沉。
而这侯府的风云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