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照不宣的试探

艺术节的报名表贴在教室后墙，许亦安捏着笔，在“表演项目”一栏停顿了很久。最终，他还是跳过了那首原创歌曲，填了一首经典的民谣。

“怎么不唱你自己写的那首？”江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平静无波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。

许亦安笔尖一顿，纸张险些被划破。他转过头，对上江屿深潭似的眼睛，心跳漏了一拍，嘴上却立刻武装起来：“关你什么事？怕我唱新歌抢了你年级第一的风头？”

江屿没接话，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，那眼神像是能穿透所有伪装，直抵内心。许亦安几乎要招架不住，幸而上课铃适时响起，解救了他兵荒马乱的内心。

自从图书馆那天之后，某种东西变得不一样了。一层薄而韧的窗户纸横亘在两人之间，他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“发小”的表象，却都无法忽略其下汹涌的暗流。

许亦安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。

他注意到江屿落在他身上，又在他看过去时迅速移开的目光；注意到江屿依旧会帮他解决所有麻烦，但动作间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的停顿，递过水瓶时指尖的触碰仿佛被无限拉长；注意到当他和其他同学笑闹时，江屿虽然依旧沉默，但周身的气压会微微降低。

同样，江屿也察觉到了许亦安的变化。

那个咋咋呼呼的家伙，在他靠近时会有一瞬间的僵硬；那些脱口而出的毒舌调侃，似乎经过了些许斟酌，少了些锋利，多了点……不易察觉的闪躲。尤其是，许亦安不再轻易地勾住他的肩膀，或者像以前那样瘫在他身上抱怨。

他们在用全新的、敏感的心，重新丈量着彼此之间十八年来的距离。

周五的物理竞赛小组培训结束得很晚。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，带着初秋的凉意。两人都没带伞，只好将书包顶在头上，冲向公交站台。

站台狭小，仅能勉强遮雨。他们并肩站着，衣服都有些潮湿，胳膊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，体温透过薄薄的湿布料传递。周围的空气仿佛被雨水浸透，变得黏稠而窒闷。

“冷吗？”江屿问，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低沉。

“不冷。”许亦安摇头，声音有些发紧。他能感觉到江屿身上传来的热度，灼得他心慌意乱。

一辆公交车溅起水花，疾驰而过。江屿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，将许亦安往自己身边拉近，用身体挡住了飞溅的污水。动作流畅自然，像是演练过千百遍。

许亦安猝不及防，额头轻轻撞在江屿的锁骨上。一瞬间，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，只剩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，和擂鼓般无法掩饰的心跳。

江屿的手还握着他的上臂，力道很大，指尖滚烫。

许亦安猛地向后撤了一步，脱离了那个过于亲密的距离。热度从被江屿碰过的地方迅速蔓延至全身，脸颊烧得厉害。

“谢…谢谢。”他视线飘忽，不敢看江屿。

江屿的手僵在半空，随后缓缓垂下，插回校服口袋，指节在暗处攥得发白。“没事。”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，只是比平时更哑了些。

公交车终于来了。车上人不多，他们并排坐在后排。许亦安靠着窗，假装看窗外流动的霓虹，玻璃上却模糊映出江屿沉默的侧影。江屿则戴着耳机，目光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，不知在听什么，或者什么都没听。

两人一路无话。

那种刻意的、小心翼翼的沉默，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心乱如麻。

快到站时，许亦安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，是音乐社的学妹发来的消息，问他艺术节曲目确定没有，后面跟了个可爱的表情包。

他低头打字回复。

忽然，他感觉到身旁的江屿动了一下，视线似乎扫过他的手机屏幕。许亦安手指一顿，一种莫名的、想要解释的冲动涌上喉咙——只是普通同学，讨论正事。

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。他以什么身份解释？江屿又以什么身份在意？

下车后，雨已经停了。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，稍微缓解了那份躁动。

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，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。沉默依旧持续着，却仿佛酝酿着什么。

快到分岔路口时，两人同时停下脚步。

“许亦安。”

“江屿。”

他们同时开口，又同时顿住。

“你先说。”江屿看着他，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深邃难辨。

许亦安张了张嘴，那句盘旋在心底的“你刚才是不是在看我手机”在舌尖转了一圈，出口时却变成了：“下周篮球赛，你会上场吧？”

问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。这什么问题！南川一中王牌选手怎么可能不上场！

江屿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，又像是有些失望。“嗯。”他应道，然后顿了顿，补充了一句，声音很轻，“你会来看吗？”

不是“你来不来”，而是“你会不会来”。

许亦安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捏了一下，又酸又软。他抬起头，对上江屿的目光。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，带着一种他从未如此明确读取过的、小心翼翼的期待。

所有伪装起来的若无其事，在这一刻土崩瓦解。

他知道了。许亦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。江屿知道他的心意，正如他也知道了江屿的一样。

但他们都不敢。

怕一步踏错，万劫不复，连这十八年的陪伴都失去。

“废话。”许亦安听见自己的声音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却又努力维持着往常的语调，“我不去谁给你递水？等着被那些女生围住吗？”

江屿笑了。不是平时那种极浅的弧度，而是真正的、眼角微弯的笑容，像拨开云雾的月光，瞬间照亮了他冷峻的侧脸。

“好。”他只回了一个字，却重如千钧。

那一刻，萦绕在他们之间一整晚的紧绷感，奇异地消散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更复杂、更隐秘的默契——一种共同守护着同一个秘密，在不安中夹杂着甜蜜的同盟感。

他们依旧没有说破。

但在那个雨后的夜晚，在昏黄的路灯下，他们都无比确信，有些东西，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前方是未知的领域，让人畏惧，却也因身边人的存在，而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。

下一次，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，那层薄薄的壁垒，就将被积攒的勇气彻底冲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