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一二年四月,首尔的空气里已经浮动着初夏的躁意。
SM娱乐新大楼的地下练习室,镜子被汗水蒸腾出模糊的水雾。
凌晨两点,其他练习生早已离开,只有沈信雅还在重复同一个舞蹈动作。
她的左脚踝上绑着三公斤的沙袋——这是她自己加的,经纪人不知道。
每一次旋转,每一次落地,关节都在发出细微的抗议声。
镜子里的女孩头发湿透贴在额角,眼神却冷得像淬过火的刀。
“127次。”
她默数着,在第128次尝试时,动作终于达到了编舞老师下午要求的“精准的松弛感”。
那是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每个角度都经过计算的状态,她花了七个小时才摸到门槛。
手机屏幕在角落的地板上亮起,是母亲发来的信息:「雅啊,别太晚,记得吃晚饭。弟弟的手术很顺利,医生说恢复得很好。谢谢你。」
最后三个字让沈信雅的动作停顿了一秒。
她走到窗边,从十七楼俯瞰深夜的首尔。
这座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发光棋盘,而她曾经是棋盘之外一粒无关紧要的灰尘。
釜山的家现在应该很安静,弟弟终于能安稳睡觉,不用在半夜因为呼吸困难而惊醒。
母亲应该还坐在那间不再漏雨的客厅里,数着她上个月汇去的钱——那是她出道预付款的百分之八十。
手机又震动,这次是经纪人李室长:「明天上午十点,李秀满老师要见你。单独。」
沈信雅盯着那行字看了十秒,然后继续练习。
沙袋摩擦着皮肤,已经磨出了一圈红痕。
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走进SM大楼时的情景——穿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廉价运动服,口袋里装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紫菜包饭。
门口的保安用打量异物的眼神看着她:“试镜在那边,不过今天已经结束了。”
“我不是来试镜的。”十四岁的沈信雅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,“李秀满总监让我今天来。”
保安的表情从轻蔑变成惊讶。
那张名片是真的。
后来她才知道,李秀满在釜山一个商演后台看见她时,她正在帮母亲收拾鱼摊。满手的鱼鳞和腥味,脸上却有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什么东西。
他递出名片时说:“你的脸会惹麻烦,但也能制造时代。”
这句话成了她三年练习生生涯的咒语。
在充斥着甜美笑容和乖巧举止的练习生中,沈信雅的存在像个错误。
她太锐利,太沉默,眼睛里有太多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东西。
同期生私下叫她“那个釜山来的”,语气混杂着畏惧和排斥。
但她的成绩单无可挑剔——声乐A+,舞蹈A+,演技课A。只有“艺能感”这一栏永远是C。
教综艺反应课的老师曾无奈地说:“信雅啊,观众不会喜欢一个不会笑的女孩子。”
“那就让他们喜欢别的。”她当时这样回答。
明天要见李秀满。沈信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她的出道企划已经进入最后阶段。
公司内部对“是否推出沈信雅”分成了两派,反对的声音很大。
一个不符合所有现有成功模板的练习生,一个注定会引发争议的“产品”,在S.M.严谨的造星体系里,这几乎是一种背叛。
凌晨四点,她终于解开脚上的沙袋。
皮肤已经磨破了,渗着血丝。
沈信雅面不改色地用消毒纸巾擦干净,贴上创可贴。
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,但眼睛亮得惊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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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十点整,沈信雅站在李秀满办公室门外。
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,头发扎成干净的高马尾,脸上没有任何妆容。
这是她思考后的选择——既然她的“卖点”是那份格格不入的真实,那就彻底一点。
门开了,李秀满的秘书示意她进去。
办公室比想象中简洁。
整面墙的落地窗,俯瞰着江南区的街景。
李秀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,正在看一份文件。他没有抬头,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。
沈信雅坐下,背脊挺直。
整整三分钟,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。
然后李秀满摘下眼镜,看向她。
他的眼神很平静,像是在评估一件艺术品,而不是一个人。
“你的出道专辑,主打歌叫《Bad Apple》。”李秀满开口,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清晰,“概念已经定了——‘腐蚀乐园的异端之果’。”
沈信雅没有回应,等待下文。
“公司内部有分歧。”李秀满继续说,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“有些人认为你风险太高。S.M.的招牌是‘完成品’,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完美偶像。而你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你身上有太多不可控因素。”
“可控的从来只有商品。”沈信雅第一次开口,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艺术家是不可控的。”
李秀满笑了,那是沈信雅第一次看见他笑。
不是礼貌性的微笑,而是一种近乎欣赏的表情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?”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“不是因为你这张脸——虽然它很有价值。而是因为你的眼睛。三年前在釜山,你看着那些买鱼的人,眼睛里没有羡慕,也没有自卑。你在计算。”
他转过身:“你在计算如果他们知道你的价值,会出多少钱。”
沈信雅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收紧。
“这个行业,”李秀满走回桌边,拿起一份厚厚的企划案,“正在变得太安全。所有人都在复制成功公式,少女时代之后是更少女时代,SJ之后是更SJ。市场需要刺激,需要一点……危险。”
他把企划案推到沈信雅面前:“这是你的出道计划。六个月后,你会以solo歌手身份出道。没有团体庇护,没有循序渐进。第一周,你会登上所有音乐节目的第一位候补;第一个月,你会成为搜索榜前十的常客;第三个月,你会有一半人爱你,一半人恨你。”
沈信雅翻开企划案。
里面详细规划了每个阶段的宣传策略,甚至预测了可能出现的负面新闻类型和应对方案。
有一整页专门分析她的“黑点”——出身底层、攻击性外貌、不够亲切的性格、过于直白的野心。
每一个“黑点”旁边,都标注着如何将其转化为“记忆点”的方案。
“你的家庭情况,”李秀满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,“会成为最初的攻击点。‘鱼贩女的明星梦’——媒体会喜欢这个标题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会被指责利用家庭背景博取同情。”
“我不会否认出身,”沈信雅合上企划案,“也不会用它卖惨。它就是事实,像我的脸一样。”
李秀满点点头:“最后一件事。出道后,你会遇到一个人。”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,放在桌上。照片上是个在舞台上表演的男人,身影被灯光和烟雾模糊,但能感受到那种压倒性的存在感。
“权志龙?”沈信雅认出来了。
“他的回归企划已经在准备中。”李秀满的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,“他的制作人听过你的demo,有兴趣合作。但这不是公司层面的安排,是私人邀约。”
沈信雅看着照片,没有说话。
“娱乐圈是个丛林,”李秀满坐回椅子上,重新戴上眼镜,“而你有猎食者的眼睛。记住,不要被驯服,也不要被孤立。走钢丝的艺术在于——永远摇晃,但永不坠落。”
谈话结束。沈信雅起身,走到门口时停下。
“老师,”她没有回头,“如果这场赌注输了……”
“那就证明我看错了人。”李秀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而我很少看错。”
沈信雅走出办公室,走廊里空无一人。她把企划案抱在胸前,感觉到纸张边缘硌着手臂的轻微痛感。电梯下降的数字跳动:17、16、15……
在数字跳到10时,她突然想起今早母亲信息里的那句话:「谢谢你」。
不。她在心里纠正。不要说谢谢。
等我真正站稳的那天,等我再也不用计算每一分钱该怎么分配的那天,等我能让您和弟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的那天——
那时再说。
电梯抵达一楼,门开了。外面是四月明亮得过分的阳光。沈信雅眯起眼睛,走进光里。
她的战争,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