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的雪,是淬了冰碴子的寒。
鹅毛大雪漫天匝地,将营帐的毡帘压得沉甸甸的,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子,拍在帐壁上沙沙作响,听得人心头发紧。
帐内炭火烧得旺,铜炉里的银丝炭明明灭灭,却驱不散那股子从萧烬严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。
他原本正握着兵书翻看,指尖刚触到泛黄的纸页,一股尖锐的寒气突然从丹田处炸开,顺着血脉窜遍四肢百骸。
那痛感来得又猛又烈,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扎着骨头,他闷哼一声,手里的兵书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。
“王爷!”
守在帐外的亲兵闻声冲进来,见萧烬严脸色惨白如纸,唇瓣乌青,额头上布满了冷汗,偏偏浑身冰得像块寒玉,顿时慌了神。
消息传得快,几位随军的侧妃很快也闻讯赶来。
她们穿着华贵的狐裘,珠翠环绕,可刚一踏进帐门,触到那股刺骨的寒意,脸上的担忧便褪成了惊惧。
“这……这寒毒发作起来,看着好生吓人。”
“听说王爷的寒毒是旧年征战落下的病根,发作时碰不得旁人,弄不好还会被寒气侵体……”
窃窃私语声里,满是忌惮。
几个侧妃你推我搡,谁也不敢上前一步,只敢站在炭炉边,远远地看着榻上蜷缩成一团的萧烬严,眼底满是避之不及的惶恐。
沈清鸢是最后来的。
她没有穿厚重的狐裘,只裹了一件素色的棉袍,裙摆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。
她挤开围在帐口的众人,目光落在萧烬严身上时,心猛地揪紧了。
前世读史时,她曾在一本野史札记里见过记载——镇北王萧烬严,身中寒毒二十余载,每逢酷寒便发作,寻常汤药无用,唯有以烈酒擦拭四肢,逼出体表寒气,再以掌心之暖捂于心口,温养片刻,方能暂缓苦楚。
只是这法子险,烈酒擦拭时寒气会反噬,捂在心口更是要以自身阳气相抗,稍有不慎,施救者便会被寒气侵体,落下病根。
帐内的太医急得满头大汗,正绞尽脑汁思索药方,侧妃们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,沈清鸢却已经转身,快步走到角落的案几旁。
案上摆着一坛刚开封的烈酒,是北疆特产的烧刀子,酒精度数极高,泼在火里都能烧起来。
她咬咬牙,抱起酒坛,又寻了块干净的棉布,动作麻利地倒酒浸湿。
“沈清鸢,你要做什么?”一位侧妃见她拿着浸了酒的棉布走向榻边,不由得尖声叫道,“你不要命了?这寒毒碰不得!”
沈清鸢没回头。
她走到榻前,蹲下身,看着萧烬严因剧痛而绷紧的下颌线,还有那双紧闭着、眼尾泛着红的眸子,深吸一口气。
她先用浸满烈酒的棉布,轻轻擦拭他的指尖。
烈酒的灼热碰上他冰冷的皮肤,发出“滋啦”一声细微的轻响,萧烬严的身体猛地一颤,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。
寒气顺着棉布丝丝缕缕地往她手上钻,冻得她指尖发麻,可她不敢停。
指尖、手腕、小臂……她一点点擦拭着他的四肢,动作轻柔却坚定,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冷汗,脸色也渐渐发白。
帐内的人都看呆了,太医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,没再阻拦。
待四肢擦拭完毕,萧烬严身上的寒气似乎散了些,不再像之前那般刺骨。
沈清鸢将棉布扔开,搓了搓自己冻得僵硬的手,直到掌心搓出一点微薄的暖意,她才伸出手,轻轻覆在了他的心口。
那里是寒气最盛的地方,甫一触上,一股冰寒便顺着掌心猛地窜进她的血脉,冻得她浑身一哆嗦,牙齿都开始打颤。
她咬着牙,死死地按住,掌心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去,像是一缕暖阳,撞进了无边无际的冰窖里。
混沌之中,萧烬严只觉得浑身冷得像是要冻成冰块,意识沉浮在一片黑暗里,耳边是嘈杂的人声,却又模糊得听不真切。
就在这时,一股温热的触感落在了心口。
那暖意很淡,却带着一股执拗的温度,一点点熨帖着冰冷的血脉,像是在荒芜的冰原上,突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。
他像是本能一般,猛地抬手,攥住了那只覆在自己心口的手。
入手冰凉,却偏偏带着一丝能焐进人心的暖意。
他费力地掀开眼睫,视线模糊得厉害,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素色的身影,正蹲在榻边,额头抵着他的手臂,似乎在忍着什么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半分惧意,只有一片沉静的担忧。
是沈清鸢?
萧烬严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,那股子错愕,像是一道惊雷,劈开了混沌的意识。
他想开口说什么,可寒毒带来的剧痛再次袭来,眼前一黑,又昏了过去,只是那只手,却依旧紧紧地攥着她的,不肯松开。
不知过了多久,帐外的风雪渐渐小了。
萧烬严悠悠转醒时,心口的寒意已经散了大半,四肢也有了知觉。
他睁开眼,第一眼看到的,便是趴在榻边的沈清鸢。
她似乎是累极了,睡得很沉,侧脸贴着他的衣袖,长长的睫毛垂着,像两把小扇子。
他微微动了动手指,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攥着她的。
她的指尖冻得发紫,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,一看便知是被寒气侵体所致。
萧烬严的目光落在那发紫的指尖上,眸色沉了沉。
帐内静悄悄的,侧妃们早已不见踪影,太医也守在帐外候着,只有炭炉里的银丝炭,还在安静地燃着。
他沉默良久,目光在沈清鸢冻得发紫的指尖上停留了许久,才缓缓松开手。
他撑起身子,随手拿起榻边那个煨得暖融融的铜制暖炉,递到她手边。
暖炉的温度透过锦缎的炉套传出来,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。
沈清鸢似乎被烫了一下,睫毛轻轻颤了颤,缓缓睁开了眼。
她抬起头,撞进萧烬严深邃的眸子里,一时有些怔忡。
萧烬严看着她,薄唇动了动,最终只吐出三个字:“拿着。”
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硬,却似乎比平日里,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。
帐外的雪,不知何时,已经停了。
一缕微光透过毡帘的缝隙钻进来,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边,暖融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