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风卷着细雪,扑在A大图书馆的落地窗上,晕开一片朦胧的白。柳智敏握着刚从老师办公室借来的借阅证,指尖的温度透过塑封纸传过来,却暖不透心底那点沉甸甸的慌。
她回来三个月了。
从大洋彼岸的顶尖学府捧着硕士学位回来,不是为了名校的教职,也不是为了父母口中前途无量的科研项目,只是为了找一个人——金玟庭。
那个和她做了十年邻居,一起爬过老槐树掏鸟蛋,一起在夏夜的天台啃西瓜看星星,会把偷偷藏起来的奶糖塞给她,说“智敏,这个甜”的金玟庭。
十二年前的夏天,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老城区掀翻。柳智敏的父母突然决定移民,打包行李的速度快得让她措手不及。她攥着写满字的信纸,跑到金玟庭家的门口,敲了半天门,没人应。邻居奶奶说,玟庭去乡下看外婆了,要过几天才回来。
她没能等到金玟庭回来。
搬家车驶离老巷的时候,柳智敏趴在后车窗,看着那扇熟悉的木门越来越小,直到被拐角的老槐树挡住。她那时候想,没关系,等她回来,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到金玟庭,把没说出口的告别,还有藏在心底的那句“我喜欢你”,全都告诉她。
可她没想到,这一别,就是十二年。
A大的校园很大,梧桐叶落了满地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柳智敏凭着记忆里模糊的地址找过来,却发现老城区早就拆迁重建,原来的巷子变成了繁华的商业街,再也找不到那两栋紧挨着的老房子。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托了无数关系,才查到金玟庭考入了A大的物理系,是全系闻名的学霸。
物理系老师金玟庭啊……
物理系的教授推了推眼镜,语气里带着惋惜
物理系老师这孩子,太倔了。成绩是顶尖的,年年拿最高奖学金,科研能力也强,跟着导师做的项目拿了好几个奖。就是……太不合群了。
教授的话,柳智敏后来在图书馆、在教学楼、在实验室,都一一印证了。
她见过金玟庭很多次。
大多是在清晨的图书馆,金玟庭总是第一个到,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堆着厚厚的专业书,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,勾勒出清瘦的轮廓。她的头发剪得很短,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和牛仔裤,手指握着钢笔,在草稿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,连头都很少抬。
有时候是在食堂,金玟庭总是一个人,端着餐盘找最角落的位置,扒拉着米饭,眼神放空,像是在想什么难懂的问题。有人不小心撞到她的桌子,她也只是默默把餐盘往里面挪了挪,连一句抱怨都没有。
柳智敏试过主动搭话。
第一次是在图书馆的走廊,她看着金玟庭抱着一摞书走过来,深吸一口气,迎了上去
柳智敏金玟庭?
脚步顿住。
金玟庭抬起头,那双曾经盛满了笑意和星光的眼睛,此刻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。她看着柳智敏,眉头微微蹙起,像是在辨认一个完全陌生的人。几秒钟后,她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侧过身,绕开柳智敏,径直往前走。
柳智敏僵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疼得喘不过气。
第二次是在实验室门口。柳智敏算准了金玟庭结束实验的时间,等在门口,手里攥着一颗奶糖——是金玟庭小时候最喜欢的那种橘子味的。
柳智敏玟庭
她声音发颤,把奶糖递过去
柳智敏你还记得吗?小时候你……
话没说完,金玟庭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,猛地后退了一步。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,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又被厚厚的冰层覆盖。她低下头,快步从柳智敏身边跑开,甚至撞到了旁边的实验器材,发出哐当一声响。
柳智敏看着掉在地上的奶糖,橘色的糖纸在惨白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
她不明白。
为什么金玟庭会变成这样?
那个小时候会拉着她的手,在巷子里疯跑,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孩,怎么会变得如此沉默,如此抗拒一切靠近的温暖?
直到那天,柳智敏在教授的办公室里,无意间看到了金玟庭的档案。
档案的备注栏里,寥寥数语,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,狠狠扎进柳智敏的心脏。
“父母于十二年前夏天,因车祸意外去世。奶奶于两年后病逝。无其他亲属,由社区监护。勤工俭学,独立完成学业。”
十二年前夏天。
正是柳智敏搬家的那个夏天。
柳智敏的腿一软,差点跌坐在地上。
她终于知道,为什么当年她敲不开金玟庭家的门。为什么她走的时候,没能和金玟庭说上一句话。
那个夏天,金玟庭不是去了乡下。
她是失去了所有的亲人。
柳智敏仿佛能看到,十二年前的那个女孩,穿着不合身的衣服,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,看着墙上父母的照片,哭到失声。她等不到邻居家那个会和她一起分享奶糖的女孩,因为那个女孩,已经被命运的狂风暴雨,吹打得支离破碎。
后来,柳智敏又从社区的阿姨那里,听到了更多关于金玟庭的事。
父母走后,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,金玟庭一边照顾奶奶,一边上学。她放学回家,要先给奶奶做饭,然后才能写作业。奶奶走的那天,是冬天,雪下得很大,金玟庭一个人,把奶奶的骨灰盒抱在怀里,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。
从那以后,金玟庭就变了。
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,不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,每天的生活,就是教室、图书馆、实验室三点一线。她拒绝所有人的好意,有人想帮她,她会立刻躲开。有人想和她做朋友,她会沉默着摇头,然后转身离开。
“这孩子,是怕了。”社区阿姨叹了口气,“她总说,朋友都会走的,亲人都会离开的,靠谁都不如靠自己。”
柳智敏的心,像是被泡在冰水里,凉得透透的。
她终于明白,金玟庭不是不认识她了。
她是不敢认。
她怕柳智敏的出现,只是一场短暂的停留,就像十二年前那样,突然消失,留给她的,只有无尽的空落和失望。
她怕所有的温暖,都是转瞬即逝的烟火,照亮过她的世界,然后又迅速熄灭,让她陷入更深的黑暗。
那天晚上,柳智敏一个人去了金玟庭住的教职工宿舍。那是一间很小的单间,是学校特意分给贫困生的。窗户上挂着洗得发白的窗帘,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。
柳智敏站在楼下,看着那扇窗户,看了很久。
雪越下越大,落在她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冰冷刺骨。
她没有上去敲门。
她知道,现在的金玟庭,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,蜷缩在自己的壳里,不敢出来。她需要的不是一句突兀的“我回来了”,不是一句迟到了十二年的告别,而是时间,是耐心,是一点点融化她心底坚冰的温暖。
第二天一早,柳智敏又去了图书馆。
金玟庭还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,面前堆着厚厚的书。
柳智敏没有再主动搭话。
她只是轻轻走过去,在金玟庭对面的位置坐下,拿出自己的书,安静地看了起来。
阳光透过窗户,落在两个人的身上。
金玟庭的笔尖顿了一下,抬眼看向柳智敏。
柳智敏没有抬头,只是专注地看着书页,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图书馆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金玟庭的笔,突然掉在了桌子上。
柳智敏抬起头。
四目相对。
金玟庭的眼睛里,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和抗拒。有一丝微弱的光,像是星星,在冰层下,悄悄闪烁。
柳智敏看着她,轻轻开口,声音很轻,很柔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玟庭,”她说,“我带了橘子味的奶糖。”
“这次,我不走了。”
窗外的雪,还在下。
但柳智敏知道,春天,总会来的。